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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尴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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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任务前12小时禁止饮酒是明文规定,但今天来的人有在休息期的,不仅好喝,喝法还很有讲究。
林明楷见识过,所以不可能让他们在今天的正经聚餐上放开了喝。他要来两瓶低度的干红,平均分下来,每人一杯多一点的量,佐餐刚刚好。
陈敞更是周到,直接让服务员撤掉宋荷艺和咏溪的高脚杯。
宋荷艺眼下需要尽快适应和融入737的机队环境,日后必然要和在场的师兄们打交道处关系。她好好说了番客套话,以茶代酒,敬了大家。
陈敞自觉调剂场子氛围,他专挑郝瀚阳举了举杯,说:“我就不说开场白了,跟你当真那是见外。我干了,你随意。”
咏溪在菜上齐后,埋头默默夹了几筷子吃,后来趁着陈敞和郝瀚阳开其他人玩笑,她悄悄地站起来,走出包厢。
她在服务台要了两罐冰可乐,自行结了账。
这家精菜坊环境清幽,包厢环形分布,连廊尽头延伸出一片户外花园,花园布局常规中略显粗糙,白色鹅卵石小径、五颜六色的彩灯、几张旧藤椅,倒是一排龟背竹因为连日来的雨水丰沛,植株硕大,根系缠绕交错,密密林林的。
咏溪拍掉落在藤椅上的残叶,背着光坐了下来。
可乐冰镇得不彻底,喝着口感就是一碗加了甜味剂的糖水,血糖渐渐浓郁,让她泛起一丝生理性的疲惫。
同时,她更感觉心累——遇上周柏森的朋友,又被认出,是她再谨慎都不可能预料到的状况。可这一切又是自然而合理的,因为圈子太小,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高调的人在看。
过了一小会儿,她背后响起鞋子踩在碎石子上的摩擦声,紧接着是一道男性嗓音。
“是,我确实没什么品味,这不更说明我用心挑了,你就说喜不喜欢吧?”
咏溪回过头,就看见林明楷从龟背竹的后侧绕出来,正握着手机打电话。他该是没注意到她,沿着鹅卵石小径继续朝前走着。
直觉告诉咏溪这该是一通私密电话,为了避免偷听,她捏了一下可乐罐,铝制罐子发出一声“咔嚓”响。
林明楷抬起头来。
咏溪留给他一个背影,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
然而林明楷并没有直接离开,他转步走到稍远处的木栏杆前,手臂撑着栏杆继续讲电话。
“身体好点了吗?头还疼不疼?”
“药呢?三餐准时吃了吗?”
“少熬夜,少生气,手下的人年轻,可你几岁了。”
......
“我啊,社交忙,朋友多,消遣五花八门。”
“灯红酒绿的城市,快乐是需要自己找的。”
“怎么会!我有什么可让你不放心的。”
“知道了——”
......
他的声音不远不近全部听进了咏溪的耳朵里,咏溪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发现他讲电话的语气竟是耐心而温柔的,并且,对面通话的人听着不像是同龄,似乎是长辈。
她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衬衫被夜风吹地贴住身体,她清晰地看见他脊背拱起时牵动的肌肉线条,随即,她的目光又向下,落去他的腰腹和臀腿。
她暗暗感慨,现在年轻一辈的飞行,健身意识确实很行。
也就在她片刻出神的功夫,林明楷打完电话,回望过来,视线和她的隔空一碰。
咏溪赶紧解释说:“我没有偷听你说话,是你自己不避着人。”
林明楷认为这句话本该是他的词,但他没有多此一举,只回复:“我打电话又不是特务接头,有什么可避着人的。”
咏溪哑然。
话一旦找到开头,很容易聊下去。
林明楷走来,转了把椅子,与她并排坐着。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坐这里跟受了气似的。”
可不就受了哑巴气么。
如果说陈敞是人群中的小蜜蜂,嗡嗡嗡地照顾着每个人。那林明楷就是一头学会了打太极拳的狼,观察到了你的情绪,似是而非地那么一问,不管怎么回答,都在佐证他的观察。
咏溪索性顺着他说:“吃饱了,当然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那你吃什么了?”
咏溪一回想,竟想不起个所以然。
林明楷扯扯嘴角,说:“看来是我怠慢你了,真不好意思。”
抬头的那片天空是申城机场净空区,有飞机离港,发出机械铮鸣。咏溪一时没能听清他的后半句话,下意识冲他做出微笑的反应。
林明楷注视着她的脸。
咏溪的外貌是典型的骨相冷、皮相暖,不笑时雅静冷清,笑起来五官像乍然绽放开了,灵动轻盈。
恍然间觉得,自己已经认识这个人很久了,冷静和干脆才该是她的本色,现在突然现实生活里相见,发现人家很好相处,他有一种很强的割裂感。
咏溪知道他在看她,敛眉抿了抿唇。
林明楷回神,有意地那么笑了笑,然后想说,我得回去了,离开太久,怕小心眼的人误以为我逃单。
背后此时又传来脚步声,有人过来吸烟。
打火机擦出火花,伴随着吞云吐雾的呼吸。
两秒后,林明楷听到了熟人的嗓音。
先开口的是那位结婚人士,愁云惨淡的声调:“转升申请提交大半年了,又是安排考试,又是上机巡查,卡资质,卡审核,各种理由不给批,当初说二期会开了给转,可转升指标呢?呵!明码标价出售了吧。”
郝瀚阳长长叹息,无奈地说:“日子都不好过。队里当初抓我们上787的时候,各种许诺,结果呢,补贴也没多多少,到是时间全耗进去了,归来四年依旧是个副驾,跟明楷同一批进来的,看看人家已经放机长了。这怎么说,老实人活该吃亏呗。”
咏溪:“……”
她知道现在的飞行环境有多艰难,知道每个民航飞行员削尖脑袋想升机长,可僧多粥少,训练周期在被无止境地延长。
正如升机长最基本资质需要累积2700小时的飞行经历和400个操纵起落,但国内重型机(例如B787)一般执行远洋航线,起落少,航线结构根本不适合带飞,因此重型机副驾驶没办法直接成长为机长。他们理想的职业顺位该是大型机(例如737)副驾驶、大型机机长、最后再转去重型机扛四道杠,飞洲际航线,事情少又容易上时长,拿钱还多。
不过航班飞行毕竟是商业行为,公司利益至上,怎么安排去留,必有可操作空间。
打工人吐吐酸水,很正常的现象,谁在背后不骂领导一句王八蛋呢。
令人尴尬的是“连带责任人”出现在了事发现场,且没被察觉。
咏溪看向林明楷,林明楷一派无所谓的表情。
“明楷啊,他飞得确实顺。”
“顺,可太顺了。当初去787的改装名单张贴公示期间,他的名额硬是又拉人顶掉了,你说怎么会这么巧。申叔按在手里一口一口喂出来的,谁看了不羡慕。”
“嘶!你俩不一个师父吗?”
“一个师父怎么了!同一个娘胎里出生的还有区别待遇呢。我顶多称得上是他老人家的座下弟子,林明楷那叫座前童子,远近亲疏总有不同。”
“申叔好歹一中队长,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你问过没有?有什么困难,找他帮帮忙。送礼、吃饭、喝酒,别怕花钱啊。”
“呵呵,就怕送礼也送不到人心坎上。”
“师徒关系做成他们那样,也是旁人比不了的亲近了。”
抽烟区被龟背竹遮得严实,加之天黑,两人也没太留意周边动静。
郝瀚阳戾气有些重,突然骂起了脏话。
已婚人士当和事佬:“喝多了,喝多了,咱技术不差,总有轮到的日子,晚两年就晚两年。”
一根烟毕,两人互相推搡着走了。
咏溪手肘撑着膝盖,两只手捧着喝剩底的那罐可乐。可乐已经变成常温状态,气泡也早消解没了。
她保持安静。
林明楷也不说话。
似乎有些神奇,这一晚上,她经历了两场尴尬,一场她是主角,另一场的主角恰好坐在她身边。
“果然。”咏溪突然轻笑一声。
林明楷莫名领会了她只说了半句话的意思。
——果然,管飞见面,不会有好事发生。
他索性自我揶揄:“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咏溪说:“什么?”
林明楷:“吃了我的饭,顺便砸了我的碗。”
“看来这种情况你不是第一次遇见了。”咏溪直觉,她拿起藤椅座位下另一罐未开封的可乐,伸手递过去,学着他说话的方式,“你知道这算什么吗?”
林明楷想了想,试探地说:“安慰吗?”
“不是。”咏溪将可乐摇晃两下,“算多管闲事。”
林明楷看她表情一本正经的,行为却有几分恶作剧,轻轻笑了,然后手背一抵,将她伸过来的手臂推了回去,“好意心领了,我不用,我也没压力,时下不是流行一句话么。”
咏溪疑惑:“哪句?”
林明楷说:“选拔培训,卷生卷死,卷赢了,还不让别人妒忌一下么。”
咏溪大受教育,而她受到教育的同时,打心底觉得他能说出这么一句话,很符合她对一部分飞行员自信又骄傲的偏见。
“你好凡尔赛啊!”她笑笑说。
“这叫礼貌。”林明楷强调,“所以,我不在乎。”
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所以不会感到尴尬。
只在乎别人说什么的人,才会有尴尬的感觉。
可他这样说,人就不太厚道了,因为他的“不在乎”更加凸出咏溪今晚“很在乎”。
她直白地看着林明楷,林明楷回视她的眼神也是直白清透的。
咏溪发觉自己判断不出他真正的用意,质疑:“别人都说你坏话了,你还要体谅他们的妒忌心,你这个度量大得我有点不敢相信。”
林明楷:“不敢相信这个世上还有好人?”
咏溪挑眉:“……你是好人?”
林明楷:“不像吗?”
咏溪:“……”
林明楷并不执著于从她嘴里追究答案,拍了下腿,站起来先走了。
咏溪又独自坐了片刻,慢他一步回包厢。
陈敞端坐在正对门的位置,直勾勾看着这对消失的男女一前一后回来,落座后,还相视一笑,接着他拎起茶壶示意给她倒水,她点头喝下半杯,举止和神情明显熟悉不少。
陈敞心里啧啧称奇。
席间又听大家交谈一会儿,林明楷转过头,去询问咏溪:“吃饱了吗?还要不要加菜?”
咏溪摇摇头,说:“吃饱了,谢谢今晚的招待。”
林明楷本就没打算继续消磨时间,有她这句话铺垫,他示意大家散摊儿,同时没忘记再次帮宋荷艺跟诸位说:“应了我的约,就要承我的情,我今天代师父把新师妹介绍给大家了,公司相互遇到,主动关心、主动帮忙。”
郝瀚阳附和了句“自然”,积极主动地加上了宋荷艺的微信,转头看着咏溪,又热情熟络地说,“今晚跟你都没说上两句话,改天找个人少的机会,咱俩单独坐坐。”
陈敞见状,推开凳子,走到兄弟身边,扒住他的肩膀,也说:“林机长不是很爱学习么,飞行上应该有不少问题需要请教人家吧,你也去留个联系方式,咱也找机会单独坐坐。”
被怂恿,林明楷反倒无动于衷了,他捏着手机,出门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