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贺新郎（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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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树在不断地抽条、生芽、开花，用短短片刻的时间，生长出正常桃树数十年也无法长成的巨大模样。
庞大树冠遮出一大片不见天日的阴影，姬灵素立在树前，与之相较，身形渺小如当车之螳。
她听到枝条伸展时发出的“喀嚓”声响，混杂着一些黏腻的细微响动，像蛇类动物爬行而过，听得人头皮发麻。
——仙君真的不见了。
姬灵素心中警铃大作，一瞬间恐慌如潮水涌上心头，压得她的心沉沉向下坠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拔剑出鞘。
薰风发出的淡绿剑光，映亮她的面庞，她神色戒备，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棵诡异至极的树。
树冠忽然无风自动起来。
像是有一道飓风刮过，花瓣纷纷如雨下，迷乱人眼，落了姬灵素满头满肩。
她抬袖遮面，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一些模糊不清的怪异低语。
“我闻到了她的血，她好香……”
“快让她加入我们吧……”
“成为我们……”
“……”
这些低语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姬灵素神思恍惚了下。
下一刻，薰风低低地鸣颤起来。
她猛然回神，捂住耳朵。
“噗嗤。”
一声轻笑，打断喁喁低语，花雨也随之散去。姬灵素警觉抬眼，看见桃树下站着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子。
她穿着赤玄色长袍，额间点缀赤色蛇形花钿，葱白的手指闲适地拨弄着花枝，妩媚至极，美艳不可方物。
这样的一位美人，出现在诡异的深山——绝非寻常人类，只可能是山中精魅！
姬灵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脑中的弦紧绷。
美人也瞧见了姬灵素，眼波流转，对她招手，似乎并无恶意。
“你又来啦？”她掩唇而笑，媚态横生，“又见面了。”
姬灵素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心中一颤，忍不住追问道：“‘又’？”
“是呀。”那女子娇笑道，“我们见过很多次了。”
她眼珠一转，打量着她，“呀，你不记得了？”
姬灵素握紧薰风，没有说话。
美人看她片刻，不知瞧出什么，轻哼一声，拂袖道：“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修士，竟有如此通天的本事！”
姬灵素眉心一蹙，她说的是仙君？
她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美人眯眯美丽的眼，哼笑：“但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花枝摇曳，天色暗了下去，山间的水汽愈发丰沛，凝聚成缥缈的雾气。
雾气似有若无的萦绕着花树下的美人，她的声音变得虚无而诡谲：“ 你在找，你自己的记忆。你想知道，自己记忆里所经历过的，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姬灵素倏地瞪圆眼睛，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
美人掩着唇笑：“嘘，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我还知道，在你记忆里的那场大雾里，你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抛下了你。”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骤然拔高，淬上几分尖锐的恨意，“这样的男人，何不杀之为快？你还留着他做什么？等着他来杀你吗？！”
诘问回荡在山间，好一阵才散去。
姬灵素慢慢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有些委屈地小声道：“仙君他不是……”
我的男人。
美人显然不想听她的解释：“是与不是并不重要，他敢抛下你，就是该杀！！！”
姬灵素不说话了。
她垂着脑袋，胸腔里苦涩的咸麸水又开始咕嘟咕嘟冒泡，鼻腔开始发酸，眼眸也被潮湿的雾气遮住了。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地面上。紧接着又是一滴。
美人一哽：“哎，你别哭啊。”
姬灵素吸吸鼻子，小声道：“没事，我就是……”
她哽咽了一下，失了声，心中涩然不已，再开口时，鼻音浓重：“我就是，有些难过，缓一缓就好了。”
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唯余花枝摇曳轻响。
过了片刻，姬灵素重新抬头，除了眼尾还有些湿红，已经看不出刚哭过。
天色完全暗下去了，花树下，美人雪白的面庞愈显诡谲。
缓了一会儿，姬灵素也反应过来了，连忙追问道：“您的意思是，我记忆里的经历，并非是梦？”
美人道：“自然不是梦。只是有人将时间……”
说到此处，她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忌惮地含糊了一下，“反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不然，我是如何得知你的梦的？”
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姬灵素原本几乎失去希望的一颗心，霎时绝处逢生，落到实处，怦怦狂跳起来。
她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觑着美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一件事……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子，他没事罢？现今在何处？”
美人剜她一眼：“你怎么还想着他？他没事，他好得很，只是现下进不了山罢了。”
姬灵素松了口气。
她咬住唇瓣，试探着道：“那我，可以离开了吗？”
“你？”
美人的面孔猝然在颤晃的瞳仁里放大，她鬼魅般瞬移过来，按住姬灵素的肩，贴在她耳边轻轻地笑了一声，鬼气四溢，“不可以离开哦。”
“‘山神选中了你，山‘吃掉’了你，你得留在这儿，跟我们一起守山，”她阴森地、诡谲地笑道，“和我们一样，成为他们口中的‘鬼新娘’。”
一直萦绕在姬灵素附近的、窸窸窣窣的窃窃低语，在这句话落下后，不再压制，遽然放大，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拢，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泣声。
空灵而齐整的女音，像苍凉而渺远的风，碰撞在一起，竟交织成某种古老、神秘而悲壮的吟唱——
“山之阿，披女萝……鬼之堕，君杀我……”
“日月绝，昼晦殁……守之梏，谁同我……”
吟唱声渐渐变得绝望，夹杂的泣音越发清晰：
“谁同我……尔同我……尔同我……”
“与我同守……赎我魂魄……渡我苦厄……渡我苦厄……”
*
吟唱造成的精神冲击太大，姬灵素没有护体灵力抵抗，识海遭受重击，当即陷入昏迷，昏睡了很久。
待她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美人强行带到山上一处荒废的庙里。
山中不分日夜，天穹常年是雾蒙蒙的绣灰色，无日月也无星辰，环境枯燥又压抑，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也仿佛静止。
“阿螣姐姐。”
此刻，刚醒来的姬灵素坐在庙里唯一的干净草席上，手里捧着两颗桃子，懵懵地问，“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被她唤作阿螣的，正是那日桃树下的美人。
阿螣柳眉倒竖。“还不是你们人族娇气难养，又要睡觉又要吃饭，稍不注意就容易养死！山里没什么吃的，我怕你饿死了，特地用灵力给你结了桃子。”
姬灵素眨眨眼：“可是，放我下山，我就不会饿死了呀。”
“……”阿螣重重哼道，“不行！”
姬灵素低低地“哦”了一声，不以为然：“那好吧。”
神山的任务尚未完成，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山鬼”和这座山，她多留一阵，正好方便调查，阿螣也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只要求她待在山中，好像也不用非得马上离开。
只是不知，她忽然消失，仙君会不会找她。
要是找不到她，会不会着急。
姬灵素心不在焉地啃了几口桃子，一时竟想不出，谢容尘那般冷淡自持的人，着急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她心里装着事，食不知味地吃完两大颗清甜多汁的桃子，腹中饥饿有所缓解，苍白的脸色好看了些。
阿螣拨弄着指甲，嫌弃地让她擦擦嘴。
姬灵素乖乖地擦完嘴，向她打听：“阿螣姐姐，你知不知道，山里的山鬼庙在何处？”
阿螣掀起眼皮睨她一眼：“怎么忽然问这个？”
姬灵素温驯地看着她：“阿螣姐姐不知道吗？我此回上山，就是为了山鬼而来。最近山下总有各种各样的怪事，我听人说，山鬼很是灵验，想来庙里拜一拜山鬼，以求山鬼的庇佑。”
阿螣听罢，神色晦暗不明。
许久后，她用涂着蔻丹的食指轻轻指了下姬灵素的眉心，风情万种地哼笑道：“人族的小女娃，无尽山的山鬼庙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与其去拜山鬼，不如来拜拜你姐姐我，求我来庇佑你！”
姬灵素从善如流，认认真真地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阿螣反而一惊，十分不自在：“你做什么？”
姬灵素仰面冲她笑，神情虔诚：“愿，阿螣姐姐庇佑我。”
她望着阿螣神色复杂的脸，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正要说什么，破败的窗户处传来两下“笃笃”声，属于女子的朦胧倩影映在支摘窗上：“阿螣，她醒了？你准备好了么？神主要见她。我们终于要有新的姐妹啦。”
阿螣脸色一沉，姬灵素的心也跟着一紧。
“给我半刻钟。”
窗外的女子轻轻笑了笑：“行，尽快。”
倩影消失，阿螣将一件玄纁色的衣裙丢到姬灵素身上，面沉如水。
玄衣纁裳，意味着天地交|合的黄昏，是极为正式的、昏礼所用的婚服。
姬灵素目光微动，拾起来闻了闻，裙裾上有股淡淡的腥气：“阿螣姐姐，神主是……？”
阿螣眉心紧蹙：“把这衣裙换上，不该问的别问。”
姬灵素噤声，依言将婚服穿好。
破庙里光线昏暗，她垂眸整理腰封，隐约能感觉出暗处有无数道窥觎的视线，死死地黏在她纤细的脖颈处。
她顿觉一阵恶寒，抬手拨了拨长发，挡住脖颈。
阿螣却忽然走近，抬手按在她的长发上，为她梳理发辫。
借着这一动作，她压低声音，俯在她耳边道：“会没事的，你那个神通广大的心上人在寻你，即刻便要来了。”
姬灵素心头一跳，倏地抬眼。
阿螣松开她的发辫，退开几步，冲她露出一个复杂又哀伤的笑，扬声道：“去罢——”
云雾翻涌，天色忽暗。
破庙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盏坐蟾陶灯放置在门前。一截灰白色石阶徐徐展开，向山中深处蜿蜒而去。
姬灵素的目光落在那盏陶灯上，心怦怦直跳，忽然有种直觉，她很快便能解开想知道的秘密了。
她冲阿螣行了一礼，端起陶灯，拾阶而上。
绣灰色的云雾吞掉她走过的路，每走几步，那石阶便往前伸长一截，像是在告诉她，没有回头路。
薰风在她昏迷时被阿螣缴走，姬灵素攥紧藏在衣袖深处的传讯玉简，想到阿螣的话，尝试用玉简联系仙君：“谢容尘。”
试了几次，玉简皆是毫无动静。
姬灵素只好作罢。
途径一片灰暗潮湿、长满苔藓的湿地，石阶不再伸长。
这里的气息腥湿又黏稠，湿漉漉的糊着口鼻，令人不适。
姬灵素停下脚步，微微蹙眉。正要细细打量，面前的空间忽然扭曲了一下，紧接着她出现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恢宏庙宇内部。
又是阵法。
山中的阵法，似乎有些过于多了……
她看向面前供台上供奉的金蟾像。
此物，便是她们所说的“神主”么？
金蟾像约一丈高，似是用纯金塑造，泛着金灿灿的色泽，底座镶满贝币宝石，异常华丽。
可姬灵素打量几眼，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座金蟾背上的瘰粒……似乎长得有些过于大、过于密了。
她蹙眉上前，细细观察一番，惊觉那些坑洼不平的瘰粒居然长得神似一张张人脸！
凸起处似眉鼻、凹陷处似眼口，细看之下甚至能看出“人脸”长相清秀，样貌不俗。
姬灵素悚然一惊！
她急急后退几步，背后渗出湿黏冷汗，下意识地死死握住玉简，用力到指尖生疼。
殿宇里一片死寂，潮湿的空气黏裹住口鼻。
她屏住呼吸，这一次察觉到了更多、更强烈的窥觎视线，来自于同一处地方——面前的神像！
“尔，欲寻谁？”金蟾像突兀地发出一声混合着无数男声的嗤笑，破锣般嘎哑刺进人耳，“——这个人吗？”
姬灵素听得心口“突突”急跳，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慌乱地朝四周看去——
一身缁衪纁裳、新郎装扮的谢容尘，双目紧阖，倒在她身后的地面上。蘸雪失了光泽，黯淡地撂在他身旁。
金蟾像发出怪笑：“他亦在寻你。”
姬灵素脑中“嗡”地一声，不管不顾地急扑过去：“仙君！”
她心惊胆战，检查他的伤势，好在不见外伤，只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力波动。
而这时，金蟾像背上密集隆起的瘰粒翕动起来，发出破锣碰撞般杂乱的“嗡嗡”人声：
“哎唷，又来新的‘新郎’同伴了！”
“居然还是个修为高深的修士！样貌也是上乘中的上乘！许多年未见此等极品了！”
“容我瞧瞧……嗬！堪称天人之姿！前段时日来的那几个修士根本无法与之相较！至少有五十年未见过这般品色的‘新郎’了！”
“好饿！神主大人，快炼化他！”
殿宇内安静一瞬。
旋即“瘰粒”们爆发出病狂般的齐声尖啸：“伏祈神主，熔炼此夫！”
那些声音如有千钧之重的实质，姬灵素被压得膝盖一软，跪伏于地，耳中嗡嗡作响。
纁色裙裾如一朵巨大的芙蓉花般铺散满地，她凝视着谢容尘苍白的俊容，脑中一片纷乱，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
入山处有人布下了阻止进山的幻阵，消失的新郎，不是被什么“鬼新娘”掳去了，而是被这座山里的金蟾像给炼化吞噬了！
怎么办？
仙君昏迷，情势紧迫，她却毫无用武之处。
“瘰粒”们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嘟咕嘟”声响，有什么东西要从金蟾像里破土而出！
姬灵素能感知到背后那窥觎的视线在她与谢容尘之间来回扫视，她心下一沉，迅速做出决定。
决不能让“它”伤害仙君！
千钧一发之际，忽忆起初见时，谢容尘说过的一句话。
“持剑反击，尚有一线生机，为何引颈受戮，坐以待毙？”
仙君说的对。
她在心里飞速默念法诀。
强行引气入体，动用灵力，操纵蘸雪，哪怕只有一击之力，也有一线生机！
“气”入丹田，强行冲破碎裂灵脉，瞬息流走完一个大周天。
灵脉处传出火燎般的滔天剧痛，冷汗如雨下，筋骨仿佛被碾得寸断又强行粘合。
姬灵素痛得几乎睁不开眼，失去血色的唇却露出一抹淡笑。
炼气筑基……成功了！
察觉到灵力波动，金蟾像的眼珠骨碌碌转了转，目光定在姬灵素脸上，发出不似人声的粗嘎嘶哑之声：“怎么，尔欲救他？”
“凭尔那点稀薄的灵力？”它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呱呱大笑，“尔若献灵血于吾，可暂不食之！”
灵力在干涸已久的灵府中飞速运转，姬灵素的口腔弥满血腥气。她死死咬着唇，握住蘸雪，踉跄站了起来。
气氛剑拔弩张，因而无人注意到，角落里，谢容尘苍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姬灵素看向金蟾像，极轻地笑了笑：“就凭我。”
蘸雪亮起，剑招骤出——
梅清月皎雪光寒。
凌虚真君的成名绝技！
剑光出鞘，万物觳觫！
冷冽的剑意凝为一线，霜雪般席卷而过，剑光织成的网绞杀向金蟾像，殿宇内倏地陷入悚慄的死寂。
这一瞬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时间仿佛静止。
直到——
姬灵素偏头咳出一口鲜血。
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却清楚自己这几乎用尽全力的一招无法与这尊“邪神”抗衡，只能短暂牵制一瞬，顾不得其他，气若游丝地快速念出一句法诀，用所剩不多的灵力命令道：
“破阵，带仙君离开无尽山。”
她知道灵根损毁后，强行动用灵力的后果——
以她这孱弱的凡人之躯，活不了多久的。
仙君救过她那么多回，她终于……也能为他做点什么了。
思及此，姬灵素神情哀戚，心中却如释重负，松开握剑的手，无力地向后倒去。
然蘸雪却并未从她的掌心脱离。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怜惜地、珍之又重地，拥她入怀。
男人修长如玉的手掌，牢牢握住她执剑的那只手。
旋即，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轻柔地印在她的唇角。
濒临消失的五感，倏而尝到一股凛冽清浅的寒梅香。
姬灵素心尖一颤，因灵脉被冲破而盛满灼烧剧痛的识海，在那抹透着寒梅香的凉意，深深地沁入唇舌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那是谢容尘的唇。
仙君吻了她。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贺新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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