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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鹅鹅鹅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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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混问:“我祖父谢安石的德行,难道不能保住五亩大小的宅院吗?”
桓温说:“不能。”
谢混愣住了,没想到桓玄年纪不大、脸皮还挺厚的。
原以为这一番话说出来,他怎么也该有几分惭愧。同为建康世家,大家也都是要脸的。
桓温:……上辈子老子就是吃了要脸的亏,这次可决不能重蹈覆辙了……
在谢安的老宅,欺负他孙子,真是让人心旷神怡啊。
——“谢安石,让你当年天天跟我作对、让你拖延我的九锡,没想吧、你孙子也有今天!”
可惜了,对方若不是谢安的孙子,而是谢安本人就好了。他真想摩拳擦掌,去奈何桥上把谢安石拎过来大开嘲讽。
“唉,一代不如一代了……”
桓玄固然没有他当年风采,谢混也是十个捆起来都比不上一个谢安。本事一般,谱还挺大。
有文采又如何,会写诗又如何,会谈玄又如何,没有前线将士上阵杀敌,你们哪有机会在这坐着闲谈、附庸风雅?
陈年恶气出完了,他看了侄孙子桓胤一眼,桓胤了然,剩下的事都交给他了。
今天相国能亲自到场,已经给足了谢家面子,难不成还要相国亲自搬砖搬瓦么。
“惠脱也在。”
郗超行礼:“臣只是路过。”
桓玄还没做皇帝呢,郗僧施也不是相国府的属官,吃的还是司马家的米禄,却对他称臣,桓温很满意。
这行礼的功夫,忽然一阵北风、把郗超袖中的绢纸给卷了起来,绢纸竟擦着树梢、越过屋檐飘去了隔壁宅子。
那宅子自然姓桓了。
同样是故人之子,桓温对谢混重拳出击,对这孩子就温柔多了。
谁让当年谢安石屡屡和他最对,但郗嘉宾却是从来站在自己身侧的。
他当然要给这孩子机遇、做他的伯乐。
“随我去取吧。”
郗超忍不住说:“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桓温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他也只能跟上了。
两个院子只隔一道墙,但毕竟不能翻墙而过,正门则离的很远。郗超跟在桓玄身后,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大人,只是一卷手稿而已。”
不知怎么的,郗超竟有些紧张,就算是从前跟着大司马、也没有这样厉害的压迫感。
不,准确地说,是一种熟悉的压迫。
桓玄走的不快,还越来越慢,他也不得放缓了脚步。
“咱们以前见过的吧。”
“是,小时在姑孰见过大人几面。”
桓温偏头看了他两眼,印象中嘉宾逗着儿子玩笑、也不过就是没多久的事,竟过去这么多年了。
不知他有其父几分的风采。
“令尊原在我父亲大司马府上多年,咱们也算是先辈的交情。”
桓温想了想,知道有些突兀,但还是忍不住问,“令尊过世之时,你在身边吗?”
“在的。”
“他可曾……说些什么……”
“这……”
郗超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见过桓玄不少次,五岁之前也算看着他长大的,但桓玄应该是记不得了。
最后一次他见桓玄,是桓冲要让扬州与谢安,他前去阻拦、却无功而返。
当时话刚说到一半,几个仆人慌慌张张进门。
“大人,后院十几日只鹅竟全都死了!”
“有人下毒吧?”
“并不是毒死的,倒像是用石头砸死的……”
桓冲沉吟片刻:“把灵宝叫过来。”
桓温去世之后,灵宝年纪太小、不像几个哥哥都出府在外,就一直跟着叔叔桓冲。
不一会儿,八岁的灵宝过来了。
“叔叔。”
桓冲对桓家子弟一向严厉,但怜灵宝小小年纪失了父母,不免纵容了。
“家里的鹅,是不是你砸死的?”
灵宝点头:“是我。”
“为何?”
灵宝也不隐瞒:“我和哥哥们斗鹅,总是输。”
“所以,你就把他们的鹅都给杀了?”
“是啊。”
灵宝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反而为自己的明智而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后来发生了什么,郗超也不记得了,反正他离开了桓冲的府邸,也与桓家彻底告别了。
等他再见桓玄,就是那日在姑孰的烟雨之中了。
桓玄还是桓灵宝,郗超却已不是从前那个郗嘉宾了。
不过,此时桓玄忽然问起他,一时之间他倒真是不知还如何作答。
好在桓玄并不纠结于答案,两人绕了半圈,从侧门进的。
“大人……”
两个仆人扛着一个大牌匾也刚刚进门,忙让出路来。
“旧宅许久无人住了,牌匾都老旧风华了,特意写了新的挂上。”
郗超随意看了一眼,浑身一震,这字竟与大司马的笔迹一模一样!
他猛地回头,却发现桓玄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眸中竟都有震惊之色。
“这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收音。
郗超这才发现,他方才的绢纸果然飘落在此院之中。
昨夜霜重,庭院略有些积水,绢纸给水渍氤湿了大半,但一行行的草书依旧清晰可见。
这当然不是郗僧施的字迹,也是郗嘉宾的字。
建康豪门,论书法造诣当推琅琊王氏,琅琊王氏之中又当推王右军王羲之。
但他们高平郗氏也不差,他祖父郗鉴、父亲郗愔、叔叔郗昙、姑姑郗璿都工于书法。当然了,姑姑嫁了王羲之,算是王家人了。
“这……是我临摹家父旧作。”
桓温拾起染了霜露的绢纸,他醒过来之后曾寻过旧日的书籍字帖,才知道三年前有场不大不小的火,竟然都焚毁了。
从前在他府上,文章是袁宏作,但他却喜欢让嘉宾誊抄,他的字最好,尤擅草书。
他曾想着要照着记忆中的样子写一两篇,终究是不行,书法之上,灵宝确实都比他要强。
他把绢纸递过去:“来我府上的事,你想好了么?”
郗超低着头,没说话。
桓温笑了笑:“你若想跟我北伐,可以做我府上参军。若想留在建康,中书侍郎的位子我看也很合适。”
这两个职位对现在的郗僧施都算高攀了了,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长官、副中书令,直掌诏命的,职位不一定多高、却十分重要,绝对是心腹之人才能担任。
而参军固然是个普通职位,相国府的参军却又非同一般。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位子都是从前郗超担任过的。
“相国大人,臣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
“我说你能,你就能。”桓温微微挑眉,“前几天王裕之的事你不知道?”
王裕之的妻子是桓玄的姐姐,也就是桓温的女婿。
这人从来清高,对桓家和桓玄至少看不上一个。
那时桓玄还是荆州刺史,王裕之在天门当太守,桓玄就写信邀请姐姐姐夫来荆州一聚。结果王裕之很不给小舅子面子,最后只肯把妻子送去,自己就死活不去。
后来他辞官归隐,桓玄入主建康后,屡次征召他做官,他都不肯。桓玄却也没有办法。
儿子没办法,老子却有。
论起收拾世家大族,桓温轻车熟路、有的是手段。
前几日是敲打王家,今日就是敲打谢家,不让他们老老实实呆着,等自己出兵北伐的时候,建康城乱起来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郗超如果再装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就显得太不知死活了。
凭良心说,桓玄对自己容忍度还挺高的。你看他这一路从荆州上位的历程,心狠手辣、绝对不是个善茬。
其实现在,他们两人都觉得对方有一种奇奇怪怪的熟悉感。
但悬殊的身份差异和波诡云遮的建康□□势,让他们谁都不敢更进一步去求证,而且他们也还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份上。
带着点儿失魂落魄又如释重负的感觉,郗超回了家,家里自然还是冷冷清清的。
“玉润,玉润……”
人不在,应该是去道观了。
祖父和父亲还位高权重、执掌兵权之时,这里也是人头攒动的,门槛都要被人给踏破了,没多久就要换一根。
瞧现在,老朽了都无人问津。
他回到自己房间,从架上拿出几卷书简,拼起来是山川地形图。
刚才桓玄说:“既然你自己不说,那就我帮你选了,与其做中书侍郎,不如还是当我相国府的参军吧。”
“一切都听相国安排。”
“世道已经变了。”桓玄意味深长地说,“那些清贵的职位并不能让你更进一步,只有功勋才是你上位的资本。”
郗超自己也发现了,确实变天了,寒门庶族的机会来了,对这些乌衣巷的世家大族而言,随时都是最后一场梦。
他并不觉得可悲,只觉得本该如此。
人在世上要想成大事必须得有机遇,当年大司马一直等着的机遇,在这三十年后到了。
门阀衰弱之时,便可北伐中原,立下不世之功。
“这次讨伐慕容,该如何安排,你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