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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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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嬷嬷被人架着回来的时候,发髻松散了大半,几根枯草黏在汗湿的鬓角,狼狈不堪。她佝偻着腰瘫坐在圈椅里,止不住地哼哼唧唧,老脸上的皱纹都因疼痛而扭曲打颤。
刚刚那跤,实在是摔得够狠。后腰不偏不倚,正硌在大石块上,疼得她两眼发黑,金星直冒。更要命的是,清音那丫头整个身子砸在她身上,差点没把她这把老骨头给压散了架。
然而,这些皮肉上的痛楚,相较于她此刻心中的惶恐,都还算不得什么。
她心里太清楚,今日这差事办砸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全府上下都知道是主母传唤二姑娘,结果人没接到,反倒让那丫头当众演了一出饿晕的闹剧。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夫人苛待庶女呢……
眼角余光瞥见谢氏的脸色,田嬷嬷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像只受惊的鹌鹑,缩着脖子往椅子里又瑟缩了几分。
“嬷嬷在府里当差都二十多年了,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妥当?”谢氏冷不丁开口,那声音冷得就像三九天里的冰棱子,让人不寒而栗。
“夫人明鉴啊!”田嬷嬷吓得慌忙从椅子上滚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心里叫苦不迭,“老奴着实没想到,这二姑娘竟是个纸糊的,不过是少吃了一顿饭,怎就饿晕过去了呢!老奴看她之前还能走能动的,谁能料到她……”
“住口!”谢氏怒不可遏,一把抓起盛冰的铜鉴,狠狠砸向田嬷嬷脚边,碎冰碴子溅到田嬷嬷脸上,“府里的姑娘也是你能随意编排的?”
田嬷嬷吓得连哭嚎都硬生生卡在嗓子眼儿,大气都不敢出。
“让你早些去接人,本是怕暑气伤身,谁料你这糊涂东西竟敢自作主张,连顿饭都不让人吃就急着把人带过来!”谢氏气得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这下可好,老夫人院里送去的补品都快堆成小山了,倒显得我这个主母,连一碗热粥都舍不得给她吃!”
田嬷嬷趴在地上,身躯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地砖,哆哆嗦嗦地说道:“老奴这就去给二姑娘磕头赔罪,定要让老夫人知道,这都是奴才的错……”说罢,撑着后腰,一瘸一拐地往门外挪去。
待那臃肿的身影消失在帘外,谢氏眼风轻轻一扫,翡翠立刻心领神会,提着裙摆,跨过门槛。院子里的万寿菊开得正艳,她踩着青砖缝里散落的三角梅,尖头绣鞋停在一个正跪地擦洗的小丫鬟跟前。
“都过来!”
十几个婢女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站在最前头的小丫鬟,手背上还沾着抹布滴落的水渍。
“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翡翠捻起帕子,轻轻按了按鼻尖,眼神凌厉地扫过众人,“今日府里发生的事儿,你们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要是让外头听见半句不该听的……”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你们可得当心,你们爹娘在庄子上讨生活可不容易。”
小丫鬟们一个个吓得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出,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谢夫人整治人的手段,她们是见识过的。
柳三娘见状,轻轻拉了拉徐清娆的衣袖,起身行礼道:“娘,既然二妹妹身子不爽利,儿媳就先告退了。”她声音细若蚊呐,整个人都透着股小心翼翼。
谢氏斜睨她一眼,见她这副鹌鹑模样,心头更添烦躁:“都回吧,这两日不必来请安了。”
柳三娘嫁入徐府三载,肚皮始终没有动静,早习惯了这样的冷待。她低着头,默默牵着徐清娆退了出去。
待众人散尽,徐清滟终于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她扬手就给了奉茶丫鬟一记耳光,滚烫的茶汤泼了对方满脸。小丫鬟痛呼半声又硬生生咽回去,顶着红肿的脸跪地求饶。
徐清滟这才觉得胸口那团火气散了些,随手将帕子掷过去:“腌臜东西,还不滚下去收拾!”
小丫鬟如蒙大赦,退下时还在庆幸茶汤不算太烫,若是沸水,这张脸怕是真要毁了。
“便宜那小贱人了!”徐清滟盯着晃动的门帘,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这个“人”,自然是指徐清音。
昨夜徐清滟辗转难眠。想起在徐清音那儿吃的亏,恨意就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若不讨回来,她徐清滟三个字倒过来写!
可把柄攥在对方手里,眼下不是硬碰硬的时候。不过借母亲的手给那病秧子添点堵,倒是很容易的。
她与谢氏商量着,借老夫人寿辰之名,逼清音一月内抄完百遍《金刚经》。
徐清滟算得精准,那病痨鬼抄不到二十遍就得呕血,三十遍必定昏死过去,后头还有的是苦头等着她。
谁曾想,这万全之策竟被徐清音轻飘飘化解,反倒让母亲落了个刻薄名声。
想到此处,徐清滟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满心都是不甘。
这口恶气,她迟早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东院寿安堂清幽寂静,是徐臻特意为徐老夫人辟出的清修之地。
几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捧着铜盆蹑足而过,生怕惊扰了佛堂里日日不断的诵经声。
严嬷嬷转过寿山石影壁时,正听见木鱼声混着檀香从雕花槅门里漫出来。她将沾了药香的帕子掖进袖笼,垂手立在莲花座烛台旁候着。
青烟从卧炉口中袅袅升起,日影斜斜爬上供案上那尊白玉观音像,将案前跪坐的素色身影拉得细长。
徐老夫人满头银丝绾成圆髻,暗青缂丝裙下摆铺展如莲,枯瘦的指节握着沉香木槌,每敲一声都像是要把经文字句钉进木纹里。
待得案头铜漏指向巳时三刻,木鱼声忽地一滞。
严嬷嬷忙上前搀起老夫人,触手只觉臂弯里的身子轻得似片秋叶。
小丫鬟捧来铜盆,老夫人浸了浸手,绞干的素帕子在掌心揉作一团。
“关雎院那头……”严嬷嬷觑着主子的神色,将大夫的话细细道来,“二姑娘脉象虚浮如游丝,怕是经年累月伤了根本,需用些滋补的药物多加调养,才不至每逢寒热交替之季都要大病一场。”
闻言,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明日谴人把我那匣子血燕并两支老山参送去,再添两匹妆花缎。谢氏当真是糊涂!纵是庶出也是徐家血脉,何况还是京官家的小姐,传出去倒像我们徐家连口饱饭都给不起。徐家祠堂的梁柱还没蛀空呢,倒叫个嫡母苛待庶女的事传成笑柄。”
窗棂透进的光束里浮尘乱舞,照得她眼角细纹愈发深刻,“她这些年越发不知分寸了,当年若非徐家式微,急需用银钱周转,臻儿怎会娶她?到底是商户出身……”
话尾倏地收住,佛珠在指间转得飞快。
严嬷嬷忙将瓷碟里的茯苓糕往前推了推,借着布食的动作岔开话头:“要不说二姑娘福泽深厚呢。今儿老奴瞧着,那孩子虽病着,通身气派倒比大姑娘更似老夫人当年,容貌出落的如花似玉不说,小小年纪便绣工了得,给您绣的观音像颇有佛缘,那银线勾的莲花瓣儿,活脱脱要漾出水来。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若能把人接来寿安堂将养,将来没准儿能寻个王孙公子做正室夫人呢。”
老夫人望着窗棂外谢氏院落的方向,眼尾皱纹里凝着化不开的郁色。
“当年老爷教我'水至清则无鱼',如今倒要拿这话捆自己的手脚。”老夫人忽然轻叹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小几上,“如今徐家这艘船,掌舵的早不是我这把老骨头了,臻儿尚未在朝堂立足,眼下最忌后院失和。罢了,只要她别太过分,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她为难。”
严嬷嬷原本是想试探老夫人的意思,听到这话,才明白今日这趟差事,与其说是给二姑娘撑腰,倒不如说是借机敲打谢氏。袖中那方香囊,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腕都有些发酸。
案几上的白毫银针茶早已凉透,茶叶在水中沉浮,她恍惚间又想起二姑娘那苍白的面容。那孩子强撑着病体,把香囊塞给她的时候,指尖凉得就像冰块一样。
“怎么,那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老夫人半开玩笑的语气,却让严嬷嬷后背猛地一紧。
她赶忙取出那个素色香囊:“二姑娘听说您睡不安稳,特地去慈安寺学了调香。”见老夫人神色有所动容,又赶忙补充道,“这花样,可是翻遍了您年轻时的绣样册子才选出来的。”
老夫人摩挲香囊的手忽然停住。杭绸上绣着的疏落有致的梅花,与老徐公生前最爱的《踏雪寻梅图》如出一辙。沉香的清冽里,混着白芷的香气,正是她年轻时最钟爱的味道。
这些年来,府里上上下下都刻意避讳提及梅花,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唯有那丫头……
“难为她有心了。”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将香囊凑近鼻尖,深深嗅了嗅。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的梅园。那年大雪纷飞,老徐公折下一枝红梅,笑着对她说:“这花最是傲骨,像极了你。”
见老夫人眉间的川字纹渐渐舒展,严嬷嬷笑着说道:“二姑娘还担心这礼太轻呢。老奴说,您最看重的从来都是心意。”说着,手指轻轻按上老夫人的太阳穴,“这是二姑娘特意学的推拿手法,说是对头疼有奇效。”
指腹下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让老夫人恍惚间又想起当年为老徐公按摩的情景。
“老奴原想让二姑娘亲自过来,”严嬷嬷觑着老夫人的神色,见她并未睁眼,却微微颔首示意,便接着说道,“可二姑娘说,怕把病气过给您,又怕扰了您清修。”
“这孩子……”老夫人苍老的眉眼间染上了一丝笑意,手指来回摩挲着香囊上的梅花纹样。记忆里,那丫头总是怯生生地躲在廊柱后头,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如今竟也学会这般贴心了。
“等她病好些,”老夫人将香囊系在腰间,嗓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带她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吧。”
严嬷嬷眼角的笑纹更深了,手上的动作也愈发轻柔起来。
关雎院的青砖地上,铺满了细碎的石榴花瓣,几口朱漆箱笼在廊下一字排开,映得满院生辉。
山栀扒着门框,连脖颈后的汗都顾不上擦。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以前这院子冷清得连麻雀都不愿落脚,今日却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心里想着,二姑娘这一摔可真是值了!要是再多摔几回,这院子里岂不是都要堆不下这些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