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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丹蔻把谢氏院里来的婆子送走,一转身,就瞅见山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箱笼,那副模样,活脱脱像只见了鲜鱼的小猫,眼里闪着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山栀的肩膀,说道:“姑娘说前头送来的八宝鸭吃着太腻,赏给你了,记得找个没人的地儿吃。”

      山栀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可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啊,大夫说姑娘得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丹蔻眉眼弯弯,笑得像月牙儿似的,手里的帕子往那描金的食盒一指,说道:“喏,那盅佛跳墙也归你啦。”

      山栀盯着食盒上精美的牡丹纹,不禁想起上个月二姑娘咳血的时候,连一碗冰糖雪梨都求不来。

      “姑娘早就吩咐小厨房另外做了清淡的,”丹蔻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这些呀,是特意留给你的。”

      山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问道:“真的呀?”

      “你要是不吃,我可就拿去给大全啦。”丹蔻装作要走的样子,山栀赶忙一把拉住她,急得直跺脚,说道:“我吃我吃!”

      说完,她转身就跑,裙角带起的风卷着几片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在了箱笼上。

      厢房里头,冰鉴里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杨姨娘刚陪着清音用完午饭,母女俩坐在里屋说着话。窗外的芭蕉叶被太阳晒得都卷了边儿,斑驳的影子落在清音那张苍白的脸上。

      丹蔻端着一碗冰镇燕窝走进来,杨姨娘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接了过去。

      “哟,还是用阿胶炖的呢!”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盏中晶莹剔透的燕窝,喉头动了动,忍不住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她心里想着,自己在这府里这么多年,连燕窝的边儿都难得沾上,可谢氏院里的猫儿狗儿倒是常吃这些好东西。

      银匙舀起的燕窝颤巍巍地晃动着,映出她眼角的细纹。

      清音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姨娘用吧,我没胃口。”

      杨姨娘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地挖了满满一勺送进嘴里,燕窝入口的瞬间,她满足地眯起眼,连嘴角沾了汤汁都顾不上擦。

      丹蔻攥着托盘的手紧了紧。这燕窝是谢氏难得发善心送来给二姑娘补身子的,杨姨娘却只顾自己解馋。沿口硌得掌心发疼,她却不敢出声。

      到底是二姑娘的生母,说不得,骂不得。

      清音拨弄着茶盏里早已凉透的残茶,几片茉莉花瓣浮在上面。望着杨姨娘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想起那年冬天,她落水后高烧不退,杨姨娘却把大夫开的参汤倒进了自己茶壶。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冰鉴里的水滴声,一下,一下,似是敲在人心上。

      一盅燕窝很快见了底,杨姨娘意犹未尽地拭着嘴角。

      “姑娘该歇午觉了。”丹蔻捧着唾壶轻声提醒,却见杨姨娘翘着指甲,慢悠悠将茶盏往案上一推。

      清音垂眸扫过她腕间玉色浑浊的翡翠镯子,转身对侍立的小丫鬟抬了抬指尖,满室窸窣声便随着竹帘的轻响散去了。

      “我苦命的儿啊!”

      方才还懒洋洋的妇人突然扑过来,将清音搂进怀里,身上浓重的香粉味呛得人直想打喷嚏。

      “都怪姨娘没用……”她哭得情真意切,却不忘用帕子掩住眼角,生怕弄花了精心描画的妆容,“若是能给你添个弟弟,咱娘俩何至于落到这地步?你也是命苦,当年稳婆都说是个哥儿的胎相,偏生被琴心苑那贱人送去的老山参坏了气血!”

      清音任由她抱着,目光落在博山炉腾起的青烟上。那烟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模糊了视线。

      杨姨娘忽然直起身子,泪水还悬在下颌,眼睛却亮得骇人。翘起的兰花指轻轻划过清音的脸颊,像在鉴赏一件珍宝。

      “姨娘早说过,盛京多少达官显贵,凭你这模样,还愁找不到好人家?瞧瞧这眉眼,这身段,这通身的气派……”

      清音垂下眼帘,听着杨姨娘絮絮叨叨说着“嫁入高门”“荣华富贵”,只觉得胸口发闷。

      “我的儿,你当夫人真舍得给你寻好亲事?她那点阴私心思姨娘早看得透透的,什么一视同仁,都是哄鬼的漂亮话!”

      杨姨娘见她兴致缺缺,一把扯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姨娘这颗心都要为你操碎了!年初擢升宴上,覃副尉的太太提了嘴她家的嫡次子,你猜夫人怎么说?哎呦喂——‘音丫头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北地风沙’,转头就把她娘家侄女塞过去了!”

      清音终于倦怠地掀了掀眼皮,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姨娘可是有了主意?”

      杨姨娘得意地一笑,卖弄地撩了撩鬓发,那神情,仿佛要传授什么了不起的秘术一般,说道:“姨娘我看男人的眼光那可是最准的。你过来……”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副模样,活像个兜售女儿的老鸨。

      清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可还是能闻到杨姨娘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方才燕窝的味道,实在是令人作呕。

      等到暮色四合时分,杨姨娘才扶着银簪子,慢悠悠地离开,守在门外的山栀和丹蔻早就倚着门框打起盹儿来了。

      清音斜倚在弦丝雕花的架子床上,帐顶绣的鱼戏莲叶图在眼前晃来晃去,杨姨娘方才絮絮叨叨说的那些“固宠秘术”还在耳边回荡,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的。

      徐府这一天的鸡飞狗跳,终是随着更漏声渐渐平息了下去。然而,这份安宁却薄如蝉翼,还没过五天,就被晨雾中急匆匆的脚步声踏得粉碎。

      这日刚过辰时,两个婆子踩着露水,慌慌张张地跌进角门。走在前面的那个婆子,葛布裙裾上沾着菜叶,粗糙的手掌还紧紧攥着半截麻绳,连菜筐都顾不上卸下,就朝着葳蕤轩狂奔而去,那模样,活像是被野狗追了三条街似的。

      “夫人,可了不得了!”王婆子攥着汗巾子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说道,“现在连卖炊饼的老汉都在嚼舌根,说咱们二姑娘被嫡母苛待,天天吃不饱饭,活生生给饿晕了!”

      “哐啷”一声。

      一只青花盖碗擦着王嬷嬷的耳畔飞了过去,在地上摔得粉碎。谢氏气得使劲儿拍着桌子,大声吼道:“田嬷嬷呢?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正房里闹出的动静,惊得廊下的雀儿扑棱棱乱飞。小丫鬟们缩着脖子,在抄手游廊里匆匆穿行,怀里捧着的铜盆和巾帕都跟着直打颤。

      她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瞥见田嬷嬷弯着腰,从垂花门那边慢慢走进来,便不约而同地往芭蕉叶后面躲了躲。

      这场风波来得实在是蹊跷。只不过短短几天的工夫,“徐府二姑娘饿晕在给嫡母请安路上”的流言,就像野火燎原一样,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西市的胡商们都在议论纷纷。

      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把折扇一收,惊堂木拍得震天响,说道:“要说徐府这位商贾出身的当家主母啊,当年江宁府闹饥荒的时候,徐夫人搭棚施粥,被人称作活菩萨,可如今看来,怕是沽名钓誉罢了!”

      绸缎庄的老板娘倚着柜台,嗑着瓜子,说道:“那徐大姑娘上个月还被华阳公主封了赏赐,怕不是弄虚作假才得来的吧?”

      就连护城河边浆洗的妇人都撇了撇嘴,说道:“后宅里的阴私事儿,最是腌臜。听说那徐二姑娘生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却被嫡母磋磨得不成人样,真是可怜见的……”

      最让人刺耳的,还是那些压低嗓门的揣测:“先前徐大姑娘捐给慈幼局的五十匹绢,怕不是踩着庶妹的尸骨,才挣来的贤名吧?”

      田嬷嬷跪在满地的瓷片当中,听着王婆子绘声绘色地学舌,冷汗顺着她那沟壑纵横的脖颈,不停地往下淌。

      谢氏染着蔻丹的指尖,重重地戳在她的额头上,说道:“你倒是说说,二丫头屋里的炭火是我克扣的?月例是我拖延的?如今倒好,让外头那些泥腿子指着我的脊梁骨骂!”

      廊下洒扫的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屏息凝神,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流言传到兰佩院,徐清滟气得一下子掀翻了茶几。她终于明白,昨天在锦绣阁挑选缎子的时候,掌柜娘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了街上那些人指指点点是为何。

      跪着给她捶腿的雪桃还没来得及躲闪,一只尖头绣鞋就重重地磕在了心口上。

      小丫鬟疼得蜷缩成虾米状,喉间溢出一阵呜咽声,却见主子的手指直指着她,骂道:“贱人!连你也敢看我的笑话!”

      满屋子的婢子们吓得抖如筛糠,就连原本聒噪的蝉鸣,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与之相隔两重月洞门的关雎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山栀正伺候着清音净手呢,忽然瞧见丹蔻急匆匆地穿过海棠花障。

      “姑娘,王家的回信到了,只是……”丹蔻捧着拜帖,走到妆台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我过垂花门的时候,撞见夫人房里的翡翠了,她说夫人这几日心神不宁,晚上都睡不着觉,要您替她抄录《心经》。”

      清音擦净指尖的水珠,葱白似的玉指轻轻挑开火漆,信纸展开的时候,一缕苏合香幽幽地飘散开来。

      她目光在“六月廿普莲禅寺”这几个字上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唇角微微上扬,说道:“该去给祖母请安了。”

      寿安堂里的檀香,总是比别处的更沉一些。

      严嬷嬷掀起门帘的时候,正看见老夫人斜倚在填漆榻上,银丝抹额下,双目半阖着,好像还在回味方才的残梦。

      “祖母……”清音的声音轻柔地响起。

      老夫人这才缓缓睁开眼,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上扬:“音儿来了?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清音提着裙摆款款走近,屈膝行礼:“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待直起身时,满室日光都聚在她眉眼间。十六岁的少女恰似初绽的姚黄牡丹,雪肤映着朱唇,生生将一室锦绣比得失了颜色。

      老夫人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浑浊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孙女。那昳丽眉眼已隐隐显出祸水之相,虽尚有几分稚气,却不难想象再过几年会出落得怎样天姿国色。

      严嬷嬷所言非虚,二姑娘这通身气度竟比嫡出的大姑娘更显贵重。

      然而,这般容色若生在嫡女身上是锦上添花,偏落在个庶出的枝头……究竟是福是祸,却也难料,将来或许给她自己乃至整个徐家招来祸端也未可知。

      “前几日送去的阿胶可还合用?”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松开清音的手问道。

      清音眼尾微垂,声音温婉:“每日晨起都用杏仁露冲着服了,多谢祖母挂念。”

      “你身子弱,要好生将养。”老夫人接过严嬷嬷递来的茶盏,茶汤里的铁观音根根直立,“等你精神好些,就跟着学管家吧。女儿家总要会看账本的。”

      “是,孙女谨记祖母教诲。”清音柔声应道,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老夫人凝视着清音的侧脸,心中泛起一丝异样。她记得在江宁时,这孩子总是病恹恹地躲在杨姨娘院里,逢年节露个面都裹着厚斗篷,咳得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

      谁能想到,褪去那层灰扑扑的壳,底下竟藏着这般灼人的颜色。

      只是……老夫人微微蹙眉。这孩子的眉眼既不像杨姨娘的狐媚,也不似徐家的端正。江南女子多是温婉可人,偏她生得清冷疏离,细看竟找不出半点徐家人的影子。

      想到杨姨娘的出身,老夫人心头一紧,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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