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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拾月惜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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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至来不及细想,孽缘镜中便已世景蹉跎。冬藏春至,夏往秋酣,有些人,有些事,只能凭着记忆回头远望,却再也回不去了。
羡酌匆遽跑到棠素居,还未进入屋内,就急慌喊道:“阿姐!阿姐!……”
羡玥见他慌张神色,轻柔笑着:“酌儿,我没事。”
“阿姐,你伤哪了?”
羡酌坐在床榻边,担忧地望着羡玥。
每个月初,羡玥会在羡府前施粥,只是因为战乱,贫民乞丐越来越多,就如久旱之地,人们会为了一滴水拼命,甚至互相厮杀,同样,饥馑面前,喉咙和胃中的灼烧感会湮灭清明,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人们为了活着,也会为了一粒米疯狂。若霪霖救不了所有枯木,那些干裂到极致的朽木,终会带着灼炽火焰,烧毁整片森林。
这次难民暴乱,精兵可压,但是之后呢,千栩国君暴戾,苛收征税,百姓本就遍体鳞伤,下面官员更是如蠹虫般腐蚀着他们的伤口,千栩国此时已如一个烂了核的果子,即使护得外壳,总有一日,也会腐烂凋落,烂在泥中。
羡玥用布绢为他擦拭着额头的细汗,含笑道:“真的没事,就是崴了脚,休息几日便好,幸好永宁在。”
“永宁?他现在在哪儿?”
“在难民居。”
得见羡玥无碍,羡酌在棠素居待了一会儿,便独自来到难民居。不知是夏日炎炎,还是心凉拔骨,人们脸上仿若笼罩着阴霾,四处皆是蔫落的氛气。偶有孩童嬉笑着跑过,也唤不回一丝暖煦的阳光,甚至一盏微亮的灯火。
一个老人走来,皮□□壑紧贴在脸上,眼眸中飘着些许浊雾。他见到羡酌,拱手行礼道:“公子,如今这难民越来越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不少人受不了这种日子,以死逃离,昨日,有个女人带着她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跳河死了……”
老人说着,忍不住哽咽,抬起袖子擦了擦眼。
羡酌抬头望了望天,许久,低吟道:“三叔……会好的……”
怎么可能会好?!羡酌心里清楚,他已经多次进言,望千栩国君先行赈灾安民,可是国君贪乐无度,大部分官员贪婪无休,他们只会无所顾忌地吞噬着甘甜的果肉,却不知他们享受的蜜甜,凝聚着多少将士的鲜血,多少百姓的枯骨。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救这些人,若放弃挣扎,任由桑宁国侵占国土,遭殃的仍是百姓,若拼死守住国土,受苦的还是百姓,无论是战乱,还是暴政,最苦的永远是民众。
羡酌走在难民居,周围的啜泣声敲打着他的心,他不由地加快脚步,他不敢回头,明明艳阳高照,可是他兀自身寒,他觉得那些光下的阴影犹如深渊巨爪,勾着他的血肉,把他困在黑暗中,把所有的千栩国人拉进渊底。
雪至望着羡酌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在逃,堂堂千栩国将军,征战沙场,面对百万敌军都不会逃,但是,面对这些乱世中无处安家,无处逃脱的难民,他却害怕,他竟想逃。
一棵古槐树下,一群孩童嬉笑着围着一个男子,男子用草木编织着几个简单的玩物,不一会儿,几个孩童手里各自拿着一个草编的蝴蝶、蜻蜓、鱼等。这一男子正是羡酌救起的难民,名永宁。
“永宁哥哥,你帮我们算算命吧,听大鱼哥说,你算命可准了!”
永宁微微一笑,旋即,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都把手伸出来,男孩伸出左手,女孩伸出右手……分得清左右吗?……错了错了,二虎,这才是左手……”
“永宁哥哥,我长大了想当将军,像羡酌哥哥那样的,我……我能当将军吗?”
“你这么瘦,个子小,怎么可能当将军。”
永宁拖着孩子的手,坚定道:“能!不过,需要好好念书,我昨天教你们的那句背过了吗?”
孩子们放下手,齐声背道:“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
永宁点点头:“背的不错,今天再教你们一句。”
他说着,捡了一个木枝,边念着边在空地上写了四个字:大器晚成。
“……大器晚成,意思是越是大才能的人通常越晚成功,所以有想做的事情呢,不要怕自己做不成,要坚持,懂吗?”
孩子们认真地嘟囔着:“大……器……晚成……懂了,永宁哥哥,我们都是大器!”
永宁俯身摸了摸一个孩童的头发,笑道:“必成大器!”
“永宁哥哥,羡酌哥哥是什么?也是大器吗?”
永宁稍稍一滞,片刻后,直起身,望着远处:“是水……”
“水?为什么呀?”孩子们惊奇问。
永宁看着他们,缓缓道:“因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他,是水……”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羡酌款款行来,道:“大鱼,带着弟弟妹妹们,好好练字,听到了吗?……”
接着,他抬眸看了眼永宁,眼中隐着悒郁,缄默不语。
“将军,我陪您走走吧。”
羡酌一愣,旋即笑道:“好。”
两人站在璃城城楼上,雪至随之靠在石墙边,望着空濛远山。远处山涧云雾沉浮,如血残阳晕染着天幕,林中被惊扰的鸟儿忽地飞起,盘桓在天际。
永宁见羡酌愣然,拿出一个草编的鸟,塞在羡酌手里:“给!”
羡酌盯着手里的鸟儿,微微皱眉:“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是什么?”
他看到一段白色流苏挂在永宁衣袋外,速地从中拿出一个海棠衣珮。
“嗳!……”
“哦……给我阿姐的?你怎么知道我阿姐喜欢海棠花?”
永宁低头嗫嚅道:“猜……猜的……”
羡酌笑了笑,轻咳一声道:“今日,多谢你护着我阿姐……还有,谢谢你帮助这些难民。”
“……将军,你想过之后该如何做吗?这么多难民,不是只羡府之力能救的。”
羡酌默然,走到楼墙边,沉吟道:“我还能怎么做……太阳要落山了,你觉得,我能挡得住这无尽的黑暗吗?”
“将军既然知道千栩国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何还要如此执着?”
羡酌转身,眼神灼灼地盯着他:“执着?若我放弃,任那些鬼面攻入国城,所有的千栩国民,还有家吗?还有命吗?”
永宁垂眸,喃喃道:“其实鬼面之下……也是人啊……”
“等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可以放弃的理由,我便不在执着。”
永宁闻言,蓦然抬眸盯着羡酌,眼中映着夕阳余光:“将军想要什么理由?”
羡酌俯瞰着城内的国民,悲然道:“……你给不了的……”
永宁怔忪,须臾,低声问:“将军……您说什么?”
羡酌浅然一笑:“走吧,回家吃饭。”
雪至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也像羡酌一样,瞧着城楼下的百姓,他想要的,就只是希望这些人能活着,好好的活着。
岁月奔流如箭,屈指又是中秋。镜中的景象瞬息万变,雪至还站在城楼上,转眼便是清风玉露。一轮明净朗月将无瑕银辉付于人间,人们在月下依偎取暖,期盼团圆。
雪至望着深邃苍穹,一种无法割舍的羁绊和眷恋如汹涌的月华席卷而来,每一道华光都是无形的利刃,刺得他伤痕累累。
月明如昼,也抵不住秋意寒凉。
三个男子带着一个女子,踏着月华,急慌慌往城门去。城门守卫拦住他们去路,其中一个男子拿出将军令牌。
“奉羡将军令,出城。”
守卫定睛一看,急忙打开城门,让他们出去,随即,城门关闭。
四人走出璃城城门,倏忽,一支利箭自城楼上射下,穿透其中一男子脊背,另一男子持剑挡在前面,他身后的男人将女子护在身后,望着城楼上的蓝衣男子。
羡酌眉眼含霜,挽弓搭箭,冷冷地盯着他们。又一箭倏地离弦,一男子兀自倒下。
雪至看着羡酌又取出一箭,他颤抖着身子,踱步后退,因为他知道,这一箭之后,死的不是桑宁国君,而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
可是,最后一箭迟迟没有射出,羡酌咬着牙,眼尾一抹殷红犹如夜空红云,遮盖了无尘的灵韵。
突然,箭离弓落,惊动了风影婆娑的枝头,几声寒蝉凄切地鸣叫。
羡酌凛立,手中的箭依旧静静地搭在弦上,而他身侧的路明,却如冰塑般跪俯在城楼上。
他丢下箭弓,抛下一根锁链,顺势掠身而下,掌心的勒痕涓涓滴血,将茫然夜色渲染成冷冽逝水,剪不断的寒意黯然神销。
永宁无措地跪在地上,他没想到羡玥会替他挡下这一箭,明明是他们偷了将军令,被羡玥发现后,他的侍从怕事情败露,才带着她,欲作为质子要挟羡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护着他,护着一个桑宁国人……他凝噎哽咽,轻声唤着怀中的人。
“滚开!别碰她!”
羡酌声嘶力竭地喊着,像野兽般冲过来,推开永宁,抱着羡玥。
“阿姐……阿姐……”
他没有眼泪,但声语却像透过树林的月华,破碎不堪,每一次呼喊,只简单的两个字,却要用尽所有的勇气,比起单纯的死亡,生离死别才是最可怖的。
羡玥伸手抚在他脸庞,气若游丝道了句:“酌儿……我的酌儿……别哭……”
夜幕中,几个身形矫健的人冲过来,与此同时,一支千栩国军已经冲出城门。
“君主快走!”
他们消失在侧林密处,护城将领带兵追击。而羡酌跪俯在地,兀自抱着羡玥。雪至在其身旁,随着他跪俯在地,他面无表情,但心如刀绞。
羡酌用手温暖羡玥冰冷的双手,喃喃悲戚道:“阿姐……我在这儿……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阿姐,我听你的话,我陪你祭祖,陪你守岁,陪你看海棠花,我陪你……陪你……回家……”
雪至闭眸,睫羽颤抖着,眼前犹自是他阿姐清晰的模样,笑颜轻晃,却再也拾不起,再也不会有人带他绕过街巷,去买他最爱吃的蜜饯,再也不会有人牵着他逛亭堂,再也不会有人为他点亮清秋阁的灯盏……人世无常,往往最珍贵的最容易失去,有些人还在身旁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等学会了珍惜,他们,却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