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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蜉蝣漂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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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至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跪在羡家灵堂。那些惨白的布帛，灯笼，素衣，白晃晃地印在他脑海中，茫茫无量，以心作舟，却无岸可寻。
羡酌站在灵柩前，将手里的海棠珮饰系在羡玥腰间，随后，又拿出一个红色锦囊，指腹婆娑着上面刺绣的字，许久，将锦囊放在羡玥手中。
“阿姐，这是你送给我护魂的锦囊，里面有我的头发，你带着，以后，它替我护着你……”
一侍仆急匆匆跑过来，跪在灵堂前，慌张道:“公子，路明公子他……他……”
羡酌没有说话，他离开灵堂，走到羡府门前。门前跪着一个双手托剑的男子，还有一群看热闹的民众。
“听说没有，羡家大小姐是被他杀的！”
“真的假的，他不是羡将军的侍从吗？”
“听说是误杀，他本想杀敌，为邀功的。”
“邀功？羡将军不杀了他才怪呢！”
“就是！这种人，留不得……”
“……这种人？”一声嗤笑声传来，众人皆闭嘴不语。羡酌面色憔悴冷漠，朝人群走来，阴恻恻问:“哪种人？你们倒是说说，他是哪种人？嗯？我呢？我在你们眼里又是哪种人？……说啊！”
众人惊恐地低着头，缄默不语。在他们眼里，羡酌是将军，就应该护国护民，他们甚至忘记他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想过普通百姓的生活，他们容不得他犯错，他若是战败，没有人会关心他的伤痕，他们只会担忧自己的生死，他若是战胜，没有人会感激他，他们只觉得理所应当。国难至临，人们只记得取，却忘了予。
羡酌转身，眉眼中划过凌厉寒光，蓦地拿过路明手里的剑，直直对着那些围观的民众。众人惊慌失措，拥裹着颤动的身子，惶惶后退。
“好，你们不说，那我告诉你们，他是哪种人……他是被你们视为蝼蚁，视做草芥，却依旧傻地愿意站在你们身前，替你们遮风挡雨的人……你们凭什么指责他！你们有什么资格批判他！……你们又做了什么？！你们安然站在他身后，却自以为是地在背后伤他！……你们知道他有多痛吗！他已经什么都没了！……没有爹娘……没有阿姐……什么都没了……都没了……”
羡酌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从最初的暴喝，到最后的哽咽，眼眸沏血，猩红悲凉。他忽地转身，走到路明身旁，一手持剑，一手把他拉起来，带回了羡府。
人众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羞赧无措，不久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路明被羡酌带到灵堂，他见到羡玥的灵柩，蓦地跪下。
“对不起……将军……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羡酌背站在他面前，面朝灵柩，低哑道:“怪你什么？我能怪你什么？……我若把你杀了，一切就能重新开始吗？我就能回去吗？……我还有归路吗？如果非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咎由自取，桑宁国君是我要救的，人是我带回来的，阿姐……阿姐也是因为我才……”
羡酌转身，盯着外面随风摆动的草木，秋枯花残，绚烂繁景转瞬即逝。昨晚的一场秋雨，
叶片徐徐落下，带着萧索之意搅动着地面上的水洼，但依旧在光芒照耀下闪着似梦的光，定格在萧索的暮秋。
“回去吧，多陪陪你阿娘，还有……弟弟妹妹，五日后，又要奔赴战场，死生不论……”
“将军……”
“你若觉得欠我的……就下辈子还吧，这辈子……我欠你们……”
羡酌在灵堂陪了羡玥三天，期间有些官臣前来吊问，都被他拒之门外，不过，在那些官员眼中，羡酌一向不近人情，他们除了心里不痛快，却也见怪不怪。
羡玥安葬后的这天晚上，羡酌很晚才从陵墓归来。他慵惫地回到清秋阁，里面已然亮起一盏明灯。
羡酌一时茫然，恍然一切如旧，依旧有人愿意为他照亮着回家的路。他这样想着，须臾，薄凉一笑，所有的梦幻泡影旋即湮灭在冷漠彻骨的秋霜凉风中。
侍仆持灯经过廊道，惊惑道:“公子，您是才归吗？可是，清秋阁内的灯天刚黑就亮了，这几天一直是。”
羡酌体乏心累，不愿追究灯为何会亮，只是稍稍颔首，便走进阁楼中。
侍仆小声议论着:“许是小姐回来了。”
“是啊，大小姐那么疼公子，肯定不舍离开。”
雪至听得碎语，站在清秋阁外，抬头望着阁楼上透出的淡淡烛光，轻声喃喃道:“阿姐，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回来过吗？”
夜深后，雪至来到房内，他还是习惯走到窗棂前，伸手抚摸那一株蓝雪花。四年前拾得的那株蓝雪花，今日被羡酌种在了陵墓前，现下只剩这株自儿时就伴着他的蓝雪花，兀自开在窗前。
忽然间，蓝雪花上洇染簌簌金粉，须臾，一人影出现在窗前，白衣如故，目光轻柔。
初归悄悄走到床榻前，静静看着羡酌。雪至坐在桌案前，双手交托，下巴搭在手背上，凝望着初归。
“初归，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点起明灯，谢谢你守着我，谢谢你护着我，谢谢你……所有一切……
雪至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直到周围涌起嘶喊声，马蹄声，还有兵戈利器交错的铮鸣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此时，已是冬日，天地处于灰白与苍黄之间，浩大遥远。
多城失守，千栩国已是东海逝波。坛城城门外，霜风冷冽，兵戈喧嚣，连绵隐晦的烽烟，贯彻天地的嘶鸣。
桑宁国兵如鬼影般将羡酌他们卷噬包裹，战场上，即使人有情，刀剑却无眼。羡酌周遭刀光狰狞，剑影恣睢，一支利箭霍然击骨穿肩。
羡酌握住箭矢，蓦地拔出，眼眸中犹如嵌着两团寒冰，兀自燃烧。
突然，刀剑穿裂骨肉的声音自身后袭来，羡酌倏地回头，眼眸霎时红炽。雪至滞在不远处，凝眉闭眸，双手在袖口内紧握，任手指扎进手心，带走心头的刺痛。
“小清……”
……因为您是好人……
……我想护着您，为您而战，而不是为国而战……
满身满心的疼痛撕扯着羡酌，他膝跪在地，耳畔只剩下不真实的哭喊声，责骂声，嘲讽的笑声，微弱的喘息声，眼前只弥漫着层层黑色眩影，以及蜷缩在黑暗中的自己。
桑宁国兵手握刀剑向他劈来，他只隐约听得路明喊了一声，便如孤魂般飘荡在猩红天地间……
咫尺间，那些桑宁国兵的刀剑忽地刺向自己的军兵，雪至蓦地瞪大眼睛，惶恐喊道:“初归！不要！”
灵若伤人，必遭反噬。桑宁国兵被利剑刺死的瞬间，多道戾痕赫然出现在初归身上，那些伤痕犹如燃烧不绝的纸絮，伴着簌簌金粉，萦绕初归，直至灵体焚烧殆尽，变成一团无形雾体。
雪至奔赴到初归身边，他除了心如刀绞火烧，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浮云聚散，尘埃落幕。茫茫战场刹那间变成了将军府，清秋阁中，羡酌还在喃喃说着呓语，郎中在一旁和路明交代着药方。
坛城一战后，路明将羡酌带回璃城，不久，坛城失守，国土不复。
晚上，星子依旧。羡酌虚弱地睁开眼眸，瞳仁中像装着一汪秋水，迷离空凉。路明见他醒来，匆遽来到床边。
良久，他才哑声问:“小清呢？……路明……小清呢？”
路明垂眸，缄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把她……带回来了吗？”
他问这句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勇气已然耗尽。
“……我把她……葬在了她生活的地方……”
羡酌面如冰雕，眼神恍惚，许久，才回应道:“如果她一直生活在那个小村庄……该多好……”
雪至站在窗柩前，银河暗度，冬日的夜空虽清的空灵，却冷的骇人。距离冬至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到时，曲终落幕，千栩国将永久封尘在史途中。
半月后，各城难民聚拢在璃城外。璃城城门是由巧匠打造，除非扣动城内的机括，否则非千人之力无法撼动。可是此时，璃城城门紧闭，千栩国国君为了保命，不惜下令关城门，城内的人不可出，城外的人，无论生死，不可进。
璃城护城将领奉命安抚城门外的千栩国民，谎称已经奏秉国君，很快便可安顿他们。所以，最初那些难民虽惊慌无措，但只是静静待着。
直到几日后，食粮不足以裹腹，再加上桑宁国兵即将攻打璃城的消息传来，犹如倒在烫锅中的油渍，滋溂一声，沸溅开来。
城门外殄沌一片，千栩国民惊惶地竭力拍打着城门。
璃城内所剩兵力不多，城楼上，一排国兵手持弩弓，但他们的箭镞不是为了护城击敌，而是恐吓和刺向那些想要活命，不惜挣扎着，推动城门的各城难民，以及璃城中妄想打开城门，让自己亲眷进城的千栩国民。
雪至站在城楼上，任箭矢在周围梭响，任那些恐惧扭曲的脸庞划过双眸。
羡酌带着一队精兵赶来，他身上有伤，面色冷白，抬眸盯着城楼上的千栩国军。他们那么高高在上，但印在羡酌眼中的影子，却犹如深渊地狱中的厉鬼，比城外的那些带着恶鬼面具的桑宁国兵更为可怖。
护城将领带兵阻在羡酌面前，抱拳道:“羡将军，君主有令，不可开城门，违令者，杀无赦。”
羡酌自然知道，一旦打开城门，便是逝水不复，璃城的城粮根本救不了所有的难民，城中的国民或许也会跟着遭殃。他救不了所有，但也不想放弃所有。
“外面那些百姓又该如何？”
护城将领稍稍一顿，蹙眉不语。
“若是桑宁国兵以那些国民要挟君主降国，君主打算如何？”
羡酌话毕，蓦地拔剑，指向护城将领:“杀—无—赦吗？嗯？”
护城将领身抖如筛，苦着脸道:“羡将军，我等都是奉命办事，您何必……”
“何必为难你们吗？……我看惯了杀戮，这把剑下不差你一个亡灵，让开！”
护城将领颤巍巍道:“将军，君主秘令……待桑宁国兵攻打璃城时，不必护……那些难民……”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