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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年 ...

  •   3.

      他还没完全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冲线前他的车轮碾进了什么东西,而后一切都在几秒内有条不紊的上演。萧逸下意识地操纵着方向盘,隔了一扇车窗,他看到赵言惊恐万分的眼神。按理说应该什么也看不清才对,但萧逸没有时间思索,勉强侧身后,失重感再一次托举起他的心,他和他的车都飞了起来。

      他从未这样真切地感受过离心力,原来物理老师没骗人,自然确实可以在眨眼间捏死一个人。这一刻,萧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好像在说,恭喜你,萧逸,你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是啊,他在飞啊。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飞起来后的时间被拉长了。他侧头,甚至能看清观众席密密麻麻的人头,温晚和蒲宁表情凝固在惊慌失措的前一秒,小杨手中的望远镜落到了地上。而叶传举着茶杯,唇角还残留着萧逸夺取冠军前的微笑,瞳孔间却显出萧逸此生未见的恐惧。
      叶传两鬓已然翻白,眼窝深陷,法令纹如树根般交盘重叠。他手中的茶杯是萧逸前几天买的,花几千块从景德镇运来光启,和小时候那套很像。送去时叶传还甩了好几天的脸色,他嫌太贵,怪萧逸大手大脚不知节俭。私底下却爱不释手,逢人就炫耀自家儿子有本事,给他送大几千的茶具。
      萧逸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叶传把萧逸从少管所领走,用酒精棉团给萧逸的伤口消毒。萧逸说自己充其量是条没爹娘的野狗,叶传听后不发一言,当时萧逸发现叶传头顶冒出了几根白发,还嘲弄地想果然谁和他在一起都睡不安生。
      而今,他在生命的尽头再一次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觉得那根白发耀眼得像一位父亲无声的泪痕。

      她好像也说过,想来看看叶传。
      失去意识前,萧逸脑海中闪过她清秀净白的脸。

      “啊,还好她没来看比赛。”
      萧逸喃喃着,闭上了眼。

      “手术中”三个大字刺痛了我的双眼。
      柴木似的女孩不肯走,我就死死盯住她。从她那双起皮的回力运动鞋,看到宽大的短裤下杵着的两根筷子腿,再看到皱巴巴的蓝白色T恤衫。我想看清她的脸,却发现那里被一团灰雾遮住了,我们隔着一团雾对视,像很久以前隔着一条忘川河,我说你妈妈会平安的。她说嗯,会的。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萧逸做错了什么,我们明明努力在生活,姿态卑微地追求着他人生来就具有的东西,难道这就是错?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平凡普通的人,好好活着就已经是奢侈品了吗?
      云雾缓慢地移动,每当快要露出她的眼睛时,又匆匆覆上另一团。那小团云掐住了我的脖子,又被一阵雨切开,她在哭?还是我在哭?
      我摸了摸脸颊,干涩得叫人恶心。
      我不认为萧逸会死,死亡,萧逸,你们不觉得这很滑稽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肯走?为什么她要那样注视着我,为什么我明明看不见她的眼睛,却仿佛已然预知了整个世界的悲哀无奈,还有深切的嫉妒与自卑?
      “手术中”闪烁了一下,温晚神经质地跳起来,连带着身边的包裹也跟着稀里哗啦的响,换作往常他会被蒲宁赏一个爆栗,但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温晚的身上。
      门开了。
      主刀医生湿漉漉地走出来,仿佛才与某头穷凶极恶的野狼打了一架。
      “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后续还需住院观察,但请家属放心。”他语气略带疲惫,“麻烦尽快前往住院部办理手续。”
      走廊上空响起一阵石头落地的叹息。
      我却抓住了医生的袖子:“你说暂时,他还有危险吗?”
      “病人伤势较严重,但......”医生嗫嚅着,斟词酌句,“病人虽然昏迷,但求生意愿格外强烈,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温晚口中的“第六年”在我的神经末梢弹跳,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温晚还在和医生交涉其他情况,我站在原地,愣愣地呼吸医院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
      柴木似的女孩走了,临走前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
      明明那样漂亮,璀璨单纯得像块四又三分之一克拉的海洋之心。

      4.
      有那么一瞬,萧逸很想就这样闭上眼,睡一个再也不会被叫醒的觉。
      他难得矫情做作地想,算了吧,他这23年活得也够精彩了。当过穷小子也当过富家子,体验过速度也享受过激情,他的积蓄足够叶传安稳度过下半生,车队现在的实力没了他也能走不短的路。就算有他又怎样呢?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多出一个萧逸就变得更好,也不会因为少他个萧逸就变得更差。萧逸,世界赛车冠军,在事业巅峰时逝去,多么富有传奇色彩多么美丽啊!他不会再变老,不会在一次又一次鸡毛蒜皮的小事拖拽下丧失热情,爱他的人会永远铭记他,而他对认识的看法将永远停留在23岁,充盈饱满年轻的23岁。
      他猜测现在医生正对着他的残骸束手无策,虽说不合时宜,但萧逸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大笑。他仿佛已经漂浮在空中,在城市最高处俯瞰,西边的梧桐大道,东边的烟火小巷。一个是他的梦想,一个是他的根。他六岁被父母抛弃,十岁泡在网吧整宿整宿的熬夜,十四岁喜欢的女孩被校长□□,他打架进少管所,十七岁那年叶传生病,为了钱,他签下生死协议。考上光启海事学院后,他从不见天光的东岸来到西岸,社会驱策他抢夺他们的金汤匙,他们是谁,没人知道。老板说,要想出人头地,那就干下去。
      他干下去了,赚了钱了,前些年还见了那个十四岁喜欢过的姑娘。她早已成家,开门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小镇人的羞涩,萧逸十八岁后很久没再看到类似的神情。萧逸说,现在他有足够的能力将校长绳之以法,姑娘却温柔地摇了摇头,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不会不甘心吗?”
      “我没有你那么勇敢。”姑娘依旧羞涩地笑着,虽然说的是贬低自己的话,听的人却无法责备她。
      因为,是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但他还是动用了身边所有资源将初中校长告上了法庭,自此以后再没见过她。听叶传说,后来她上门拜访过他,自然是东岸那个家,叶传替他接待了姑娘。姑娘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着:谢谢你。
      其实萧逸还看到另几个字,就在这三个字下面,不过被执笔人用力擦去了。他在无意中拿起纸片,透过阳光,看清了,但他却好像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知道姑娘想告诉他的一切。早在那个他为了她向校长刺去一刀,在少管所蹲了七天的年纪。

      对了,叶传。

      上个月他说现在年轻人都用投影仪看电视,他也想试试。萧逸说他是年纪大了屁事多,叶传踹他一脚,骂道:“你小子懂个屁!”
      啊,萧逸皱起眉头,完蛋,他不能睡,他还没给叶传买投影仪呢。
      于是他挣扎着睁开了眼。

      第一个看到的人脸上没有古树根似的皱纹,也没有深陷的眼窝。她长着一双同他一样精明的眼睛,眼下由于连日的劳累积起青灰的黑眼圈,锁骨尤为突出,原本就单薄的身躯,现下更瘦得跟骷髅似的。
      “你醒了!”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惊喜的模样和过去没什么变化。她下意识站起来,快速点开手机打字,正准备出去喊医生,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重复了一遍:“你醒了。”
      萧逸试着坐起身,身体还很醒,像缺了零件的机器人那样又笨又重。
      她见状,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他的肩膀,在触到彼此的那一刻,她突然颤抖地收回手,迅速得像一只飞来又离去的枯叶蝶。但不等萧逸开口,那只收回的手又伸了回来,紧紧地抱住他。
      女人毛茸茸的脑袋蹭过他的耳朵,声音又轻又柔,顺着他的心房,流向全身上下。
      “别走。”

      年初,温晚问他还干吗?
      他说干,还干。
      因为这是第六年,也是第一年。

      “不走,”萧逸把下巴放到女人的肩窝里,贪恋地将她的味道吸进身体。“我舍不得。”

      5.尾声
      我读过太多大团圆结局的小说,结尾不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是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可没有一个小说作者这样写:世界不会因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而作出退让,它依旧残忍,但他们可以活得满足。
      高中尚且以为自己有多么独一无二,立志活得轰轰烈烈,爱个你死我活,在最盛名时自刎,留给世界摇滚明星一样的未解之谜。
      现在的我们当然早已不似少年那般无知,却依旧自命不凡。我们为自己挣得了自傲的底气,选择的权利,善良的资本。我们见识过社会底色才破土而生的强大,叫做温柔。
      你说,我们为何不能骄傲?

      萧逸恢复得很快,一度叫主治医生瞠目结舌。秋老虎还没过,他就又一次敲开我家的门,那会儿我正在玩乙女游戏,开门后发现是他,原本就笑得猥琐的表情愈发张狂,我伸手,比了个请。
      “萧先生有何贵干?”
      萧逸被我逗得也笑了,故作姿态地环顾四周,颇有几分领导样。环顾着,眼睛就瞟到我手机上的游戏页面,他瞬间变了脸。
      “哟,没想到你这么饥渴啊。”
      “ 渴了也没喝你家水。放心,我微氪,裤衩还在呢。”
      “真想谈恋爱?”
      “有点。”
      “我行吗?”
      我闻言,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么随便啊?”
      “不可以?”
      “也不是。”
      说完,我们都不再多言。已近黄昏时分,落地窗外霓虹初上,光启市的夜晚才刚开始。
      我为他倒了杯茶水,萧逸说不,他要喝红酒。受不了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男人,我没好气地拿出高脚杯,一边倒一边问:“我看了今天的新闻,你要参加十二月的比赛?”
      “对。”
      “看起来身体恢复得不错嘛。”
      “拜托,我可是萧逸。”
      “还会痛吗?”
      我问。萧逸接过酒杯,苍绿色的眼眸凝视着红酒中他的倒影。
      “偶尔,晚上的时候。”
      “你当时进手术室,我真的很害怕。”
      “以什么立场?”
      我愣了愣,随即瞪了他一眼:“你很狡猾诶!”
      萧逸坦然地受了我一记眼刀:“兵不厌诈。”
      “明天会有很多人来采访你吧?”
      “也许。”
      “那么,”我往前挪了挪,仰起头,“我们来模拟一下采访现场吧。”说完,不等萧逸表态,我先清了清嗓子。
      “咳咳,请问萧逸先生,您受伤时是什么心情呢?”
      萧逸坐在沙发靠背上,无奈地低头与席地而坐的我对视。
      “实话?”
      “实话。”
      “我当时想,就这么死了也没关系吧。”
      “您醒来时又是什么心情呢。”
      “醒来后发现,啊,还是活着好。”
      我一笑。黑夜降临,客厅被灰色的天空笼罩,然而天空尽头是一片夺目耀眼的橙,混进鸢尾花似的紫,它奔着明天驶去。
      “您出于什么契机进入这个行当的呢?”
      “没那么崇高,我只是为了钱。”
      “还有吧。”
      “......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和自由。”
      “得到了吗?”
      萧逸凝望着窗外不绝的行车:“可能。”
      我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喃喃自语。
      “也许我们应该在彼此籍籍无名时相遇。”
      “为什么?”
      “因为我比较喜欢看男人哭。”
      “......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喂,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可以做你姐姐呢。”
      “你比我小吧。”
      “那又怎样,我一直是大家的姐姐。”
      “好巧,我也一直是大家的哥哥。”
      没有人问“大家”是谁,有多少人,又有多大的家。窗外霓虹灯缤纷绚烂,像世界之外的医者解剖开了城市的肠子,美丽,又散发出遮天蔽日的臭气。
      可无论如何,明天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我们无言地望了许久光启市的夜景,直到我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沉默才就此打破。
      “喂,萧逸。”
      “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对十七岁的自己说什么?”
      萧逸略感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我遇上那双归来仍旧是少年的眼睛,恍惚间以为或许真的存在一个平行时空。在那个世界,萧逸拥有一半神的力量,我被迫牵扯进宇宙的秘密,我们末路狂花般相知相爱再相依。我陪他一起炽烈地追求自由,在戈壁滩璀璨如歌的星光下接吻,拥抱,再不分彼此地进入对方,捧起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什么都不会说。”
      “好歹说几句吧,那可是你自己诶。”
      萧逸为难地蹙起眉头:“好吧,那就——”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种话可别轻易对十七岁的小朋友说出口啊,要是他真信了就不得了。”
      “我又没撒谎。”萧逸认真地念道,他语气里的几分冷漠与狂气轻易勾起我对初见时那个桀骜不驯的男人的回忆。长久以来,我终于又一次仔细端详他上挑的眼尾,高耸的鼻梁,还有眼角那颗万种风情的泪痣。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喜欢过一个眼角带泪痣的男孩子,从此泪痣变成我心间的一滴墨,浸开成少女时代的遗憾。而今又一个男人闯进我的人生,他身上裹挟着数不清的谜团,我恰好也不甚光彩。我们谁也不是谁生命中的光,谁也无法真正救赎谁,明明从头至尾都是观众席里一个默默无闻旁观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伤痕累累的野兽竟然偏偏为了彼此回头?
      “萧逸。”
      我站了起来,在他的注视下来到他身前,这回换他仰起头,湿漉漉的眼睛现出几丝慌乱。
      “要接吻吗?”

      一双粗粝宽大的手滑进我的发间,严丝合缝。

      “好。”

      6.
      第六年春天,小乞丐遇见了一轮不太皎洁的蓝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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