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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顺产婴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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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别追啊,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她苦涩如歌。”
0.
我是顺产婴儿,标准地诞于预产期,标准的六斤,标准地在护士姐姐的瞪视下啼哭,标准地开口第一句就是妈妈。家里人说我从小聪明伶俐,一大半原因就在于我是顺产婴儿。很小的时候不懂什么叫顺产,妈妈含糊其辞,顺产就是你自己从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头朝下,像溜了个滑滑梯。
初中学了一点生理知识,晓得原来女人的身体里藏着子宫和□□。而我在妈妈的子房里呆了十个月,才依依不舍地顺着□□钻出来,从此以后我看妈妈松弛的肚子的眼神充满敬畏。来例假的第一天,我盯着内裤的血渍,也严谨崇敬,像朝拜布达拉宫的苦行僧。我知道那是从□□流出来的我的鲜血,宛如十几年前我从母亲的□□里爬出来,血带连接着我的身体和这个充满空气的世界。我总觉得月经是身体的呼告,它在竭力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但我听不懂。
初二那年,妈妈怀上了妹妹。
我妹是剖腹产,生在四年一见的二月二十九。爸爸进去陪着妈妈,我坐在医院冰冷的座椅上,猜测不久后将拥有一个妹妹还是弟弟。因为对男性生殖器非常好奇,我恶劣地想要个弟弟。
那天产房外喧闹不止,是隔壁床产妇的家属。护士进进出出,透过半开的门扉,我看见那间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发丝被汗濡湿,分条黏在鬓间。她已经痛得濒临昏死,那皱起的五官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叫我铭记终生。病床旁除了医生和护士,还站着一个套蓝色护服的男人在不断与护士交谈,我隐约捉到几个字眼。
“顺产。剖腹产对孩子不好。”
“她捱的过去......”
“现在能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吗?”
我身旁还坐着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大,只是身板尤为单薄,好比一张在洗衣机搅过后随便放在阳台晾干的五毛钱,皱巴巴。她面色几乎同病床上的女人一样惨白,唇紧紧抿成一线,手指攥得关节的骨头都快透出来。
我一直盯着她微透的指关节看,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掰断它,像掰断一块发霉的木板那样毫不留情。病床上的女人也像柴房生霉的木块,被人随便丢进火炉,生不起焰火。
我轻轻说:“你妈妈会平安的。”
她没有抬头,甚至没睁眼,她说,嗯,会的。
凌晨四点,我的妹妹顺利出生,护士一针一针缝好妈妈的肚子。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那是妹妹第一次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恐惧。赶来医院的爷爷奶奶看见爸爸,来不及喘气,便问:“是儿子?”
“女儿。”爸爸说,声音里有些遗憾,但转顺便笑起来,“挺好的,我家有两个千金了。”
奶奶尴尬地笑了笑,而后嘱咐我爸照顾好妈妈。妈妈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宛如一条从水里捞出的奄奄一息的鱼。初生儿长得不太可爱,甚至有些丑陋,但手掌在空中挥舞的样子很有趣。我瞟到妹妹发黄的皮肤,和她骄傲的生殖器。
护士接过妹妹。我坐在妈妈身边,听到她细如蚊呐的呻吟。起先我不敢撇头,生怕看见她的创口,后来有种神秘的力量促使我,它在我耳边说,请睁大眼睛,记住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当时我觉得一直以来困扰我的,月经想告诉我的秘密在今天就会揭晓答案,于是我木讷地转身,看清楚了妈妈肚子上每一道触目惊心的针线。
我心中并没有涌起“母亲真伟大”之类在优秀作文里常见的词语,我当时只想着,天哪,我的妈妈活下来了。
突然,病房外那个木板一样的女孩闪过我的脑海,心猛烈地抽搐起来,我感应到什么似的抬起头。
她隔着过道与我对视,像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忘川河。女孩眼里噙着一种恐怖的平静。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的母亲那天晚上因为高龄顺产,大出血去世了,留下一个健康的弟弟。
1.
间隔十几年,我再一次坐上手术房外冰冷的座椅。
从展馆赶到第一人民医院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但等待温晚接通电话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他那边乱哄哄的,夹杂着幼儿的哭闹,温晚简明扼要:
“冲过终点线的时候和赵言的车子刮擦了一下,直接改变了原本的路径和速度……不过会没事的,萧逸在最短的时间内尽量将伤害控制到了最低……会没事的。”
“伤到哪里了?头?还是脖子?”
我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更没意识到脱口而出的部位全是要害,假如萧逸真的伤到那里,生命状况不只是垂危那么简单。但后来我又迷迷蒙蒙地想,也许自己向来悲观,对待感情如此,对待生命亦如此。我习惯了做最坏的打算,比如惨不忍睹的高考成绩,艰难万分的实习工作,还有赚不到钱睡桥洞被人先奸后杀。这些早在我十八岁就刻印入心,我提前好多年做好了或许没必要的准备,十八岁后的日子就是后半生,它冷酷地检验着前半生幼稚规划的真实性。
但我从来没做过身边人会离世的准备。我可以满不在乎地把死亡提在嘴边,而当死神挥舞着镰刀真的来临时,我只能惊慌失措地扑到朋友身上,乞求死神再施舍我们多些时间。
恍惚中,我再一次与那个木板似的女孩对视。这次她站在手术室门口,头顶“手术中”三个大字,我们许久未见了,她的眼里还是噙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似乎在说,没关系。
初二那年,□□和经血告诉我来自身体的呼告和警戒。她们说,死与新生往往交替而行,每个人自出生起,就贴着潮湿的甬道匍匐前进,那时死亡就已经在你的血脉里烙下印记。
如今,她再一次来临,在我几乎快忘却的时候提醒我,死亡一直离我很近。
车队的朋友们都在,有的靠着墙,有的蹲在墙角,只有我坐在椅子上,思维掉了线。
温晚说萧逸的伤口避开了要害,只在腰际留下一道十厘米左右的豁口。但由于头部也遭受了重击,在场的医护人员冲上去卸下他时,萧逸已经陷入了昏迷。
我麻木地把这些医疗专用词语照单全收,实际上什么都没听进去。微博弹射而出的第一条热点新闻写着,冠军云集,终点生死一线。报道说冠军萧逸因为突发的意外,竟然以零点几秒的微弱优势率先冲过终点线,保住了连冠的称号。随图也附上萧逸那辆红色跑车狰狞着倒在一边的照片,车头撞上护栏,近乎完全粉碎,残留在外的机甲宛如跳楼而死的人裸露的骨肉,一塌糊涂,还闪耀着火星。
“赵言呢。”我问。
“他的经纪人刚刚发来消息,说只是擦伤。”
小杨划拉着手机,皱眉:“有人说萧哥是故意撞上赵言的。”
“放你妈的屁!”温晚愤怒地大吼一声,走廊里回荡着他的脏话。“谁他妈稀罕这个冠军,为了个破奖杯就把命赔上去他们以为萧逸是傻逼吗!”
“行了,别嚷嚷。”我说,双手攥紧,指关节透出骨骼的颜色。
温晚闻言,垂下头。
“萧哥他十七岁就上赛道了。叶传的病要很多钱,当时的我们都凑不出医疗费的十分之一,最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俱乐部的名头,瞒着所有人签了五年的生死协议。”
那个皮肤黝黑的耳钉男把头撇向一旁,呼吸益发沉重。
“姐,今年是第六年。你明白吗,第六年。”温晚转向我,唇角勾起一个惨白的笑容,“年初的时候,我问他,还干吗。他说,干,他还想干。这两年叶传的病逐渐有了好转,萧逸说,可以的话,以后他想为自己而赛。”
柴木似的女孩还站在手术室门口,她静寞悲悯地注视着挣扎在脚下这口熔炉的凡人。
2.
萧逸上场前,小杨偷偷跑来后台,手足并用地向他说最近淘到的漫画。自从车队聚餐后,萧逸时不时也会慢下性子听小杨说那些他从前绝对不会留意的东西,小杨字里行间提到她,萧逸就慢条斯理地打断,眨着那双略带邪气的桃花眼道:“你刚刚说什么?”
小杨说,姐姐最近也在看这本漫画书,最喜欢里面的反派C,讨厌主角A。姐姐还说,反派C长得和萧逸有点像,不过没萧逸身材好。
萧逸听了哈哈大笑,紧身赛车服确实把他的身段勾勒得迷人。
“萧哥,你是不是喜欢姐姐啊?”
他不假思索:“是。”
“......我以为你会想一下呢。”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萧逸抱起头盔,工作人员站在休息室门口,无言地催促。“你也问了她?”
“对。”
“她说什么。”
“她说,你们是好哥们。”小杨吸了吸鼻子,“她还加了儿化音,但你知道的,我不会儿化音。”
“那我们就是好哥们。”萧逸行至出口,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但刚走出门扉,萧逸又折返过来。“你看到叶传了吗?”
“放心,在vip观众席喝茶叶呢。”
萧逸背身挥了挥手,听到“喝茶叶”三个字,笑得肩膀上下抖擞。
小杨看他一身轻松,渐渐隐于隧道中。门外的黑暗仿佛也有生命,正大肠般蠕动着。
“诶,哥,你都不紧张吗?”
小杨拔高嗓门。
远远地,少年听到萧逸悠悠远远的声音,念得像在唱词:
“我可是萧逸。”
是啊,他可是萧逸。
与赵言的跑车相擦前一秒,他通身的血液还在膨胀,精神几近达到高○般的快感。
如果身处小杨和她喜欢漫画世界,萧逸此刻的眼睛应当是红色的,红得失了理智,喷薄着永无止尽的欲望。
多少年了?
这是第六年。
萧逸知道媒体用“夜阑人静”形容他,以示他诡谲不定的比赛风格。毋庸置疑萧逸是个张扬的男人,无惧任何挑战,但每场比赛最后的冲刺阶段,他的提速方式都异常平和干脆。不管前期运用了多少出人意料的技巧,临近终点线的他都好比无风无浪的海面,平稳地,静悄悄地冲过,反倒酝酿出另外一种压迫感。
有些人说那是更高一阶的俯视,仿若神灵普度众生,只需一条半开芽的柳枝。
萧逸并非有意如此,他只是在日复一日的追逐中倦怠了。比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风呼啸而过,周遭的一切都幻化成不见形状的掠去的黑影,失重感托起他被世界抛弃的心脏,送往宇宙的更高处。他知道自己的□□将永远禁锢于陆地,而赛道借给他灵魂的加速器,他用生命赌一个真正自由的可能性。
萧逸每次都能赌赢。胜利品是叶传高昂的医药费,和只属于他自己的几分钟的飞驰。
拿命换来的自由也有时间限制,它突破不了现实。一旦比赛进入终段,哪怕赛况再紧迫,萧逸通身的热血都会趋于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第二个竞品,剩下的,需要萧逸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来搏命。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须得跨越阶级,须得掌握财富,须得私生子横渡珠江大桥,从哥哥手中抢走金汤匙。于是他镇静地操作方向盘,这一刻他不再追逐奢侈的自由,赢就够了。
难以想象吧,萧逸,那个被所有人都视作“野性不羁”的代名词的人,内里其实软烂似泥。
但今天不一样。
这是第六年。合同的法律期限已过,叶传的病也得到了控制,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一贫如洗的野小子了,萧逸手上握着世间最宝贵的财富——选择的权利。
他选择为自己赢一把。
“我们来到最后两个弯道,目前排名一二的是萧逸和赵言,他们并驾齐驱不分伯仲。”
“顶尖选手的胜负只在毫厘之差,现场稍微一个失误都会导致败北,今日冠军到底花落谁家呢!”
“赵言选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猛......等等,萧逸的状态非同一般啊!”
“是的,萧逸选手一向惯于稳定冲线,今天却——哦,萧逸超车了!在最后一百米,萧逸冲了上去!”
“赵言也不甘示弱——太精彩了,两人最后的冲刺简直如白虹贯日!”
“最后十米.........是萧逸!萧逸凭借微弱的优势率先冲过终点线!当之无愧的冠军......”
“等等!”
转播镜头中,闪电一般的蓝色跑车不知撞到了什么,不倒翁似微弱地摇了摇车身。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在超高速度下产生裂变,原定轨道完全失控,蓝车向一旁的红车擦去。
在相撞前的一刹那,蓝车车手猛力挥舞着方向盘,手掌宛如一只振翅而飞的枯叶蝶。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巨响,原本不可避免碰撞的两车竟然奇迹般地扯开一条空隙,车手的手臂还在不停舞动,惊得全场观众都屏住呼吸,怔怔地站了起来。
再之后,蓝车离开地面,飞向路边的护栏,车身在空中侧翻一百八十度,车头在落地的瞬间绞碎成尸段。
大海归于沉寂前,岸边的渔村升起一道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