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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不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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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京城城门处先后驶出两辆马车。车廊顶上挂着的大红灯笼晃晃悠悠,与木框相撞,发出低瑟响声,在寂静深处撩几丝涟漪。
前头那辆装了满车的太医,后头那辆装了些侍女小厮,都是往边疆送的。
那场暗害中招的不止傅平,还有很多将士,他们都在寒凉的边疆等一个来日,而这些人是去助他们实现这个来日的。
常桉就混在后头那堆侍女车里,在角落里蹲着,听其他人盘腿围坐着谈笑或八卦,神色怏怏,衣袖死死拧作一团。
“听说这次受伤的将士有百余人,死掉的就更是不计其数了。真是瘆人……”
“也是可怜,本能安安分分到老,打仗实在害人……”
她在角落冷汗频频,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便是边疆荒原,大片大片白雪盖着,他沾满鲜血的尸体逐渐被风雪吞食,逐渐找不到一丝踪迹。
怎能不害怕呢。
刀剑无眼,纵他武力高强绝世无双,然史书上那么多战死沙场的将军,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参将。
于是便一日日睁着眼,头昏眼花睡着几时也被噩梦缠绕,继而惊醒。
所幸日子并不长,只五日便到了边疆,唯一的小变故,是常桉发现了宋书鸢。
“你怎么来了!”
“怕你一个人来危险嘛。”
“怎么早不说?你也在那辆马车里?”
“我若是早说了你还能准我来吗?到了这儿再告诉你,你也没法把我送回去了。”
常桉微怒,“我现下就去找管事的,让他给你弄回去。宫里肯定都找你找疯了。”
“桉桉,颠簸许久你非要把我送回去作甚,将错就错才是。我真的只想陪陪你。”
“那你小心跟着我,别让别人发现了。”
宋书鸢忙点头,“你快去看看傅平啊!”
“太医们早都进去了,我又不会医,去了反而碍手碍脚的。”她勉强扯出一丝笑,脸发白地站在那儿。
宋书鸢赶忙拥住她,同她一起在营帐外等候。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帘帐被掀开,里头出来个白胡子太医,不是熟脸。常桉依然冲上去了,脸色慌张地问,“里头的人怎么样了?”
那太医扫一眼她装束,眉目立时冷下来,“进去帮忙,多的别问。”
她赶忙冲了进去,在门槛处滑了下,踉跄着冲了进去。
“这都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些货色……”
话未完,又有一女子跑过来扒开挡路的太医,猛地冲了进去。
“简直岂有此理……”
他甩了宽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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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里铺位连排并过去,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血色,伤口,破布,奔走的人。
常桉只一眼便看到仰躺于铺位上的傅平。
成堆茅草上头盖了块焦黄的白布,斑斑点点的血迹陈列其上,他就躺在上头,面如纸色,气若游丝。
常桉跑到他近前,泪早已沾了满脸,哽咽不休,“你伤到哪儿了啊?可还疼?”
傅平本迷迷糊糊的,乍然听到她声音,还恍然以为在梦中,强撑着睁眼看到她在晕黄烛火里摇曳,虚虚实实的。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说什么傻话呢,傅平,你不能死的,我还有信没给你。你说要陪我看雪,要给我惊喜的。我还等着你兑现呢,你不要死啊……”
她放声哭喊,嗓音低低压在喉咙里,呓语般喃喃,豆大的泪滚滚而下。
手背触到温热泪珠,他被震得惊醒,才懂得这不是梦中,着急忙慌要起身,牵扯到胸前伤口反重重砸回去。
“可是哪里痛了?”
“你这泪再不收收,我可得疼死了。”他言罢,捂着胸口,眉头微蹙。
常桉泪珠子都未擦,脸倒红了,“几日未见,你好的不学,反学油嘴滑舌起来。”
他扯起嘴角,“擦擦泪吧。我若是有点力气,也得替你擦擦。”
常桉也笑,看着他那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又落泪,赶忙用袖口遮了。
“哭得脸都脏了,边疆风沙大,脸会疼的。过会儿去洗把脸,就同她回去吧。”
傅平瞥一眼宋书鸢,看她遮掩脸庞,反透出几声笑,“遮着我也晓得是你。”
“如今营中正乱,我护不住你们,速速回去才是。”
他转向常桉,语气更柔和些,声音微弱得风都能吹散,“回去吧,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的。如今看到我还好好喘气呢,合该放心了。”
“你且烧着,头热得很,我不回去。”
“啧,离这么近仔细染给你。快回去,你待这儿又有什么用。”
“有用的。”她紧盯他黝黑眼瞳,语气坚定,“你忘了我能……”
“常桉,回去。”
他声音反常的冷,直冲宋书鸢道:“把她带回去,去找莫副将,说你是谁,把玉牌给他看,让他把你们送回京城。”
那帮来的太医不可能现在就动身返回,他自然想到这层,一股脑跟她说完,怕这个小公主没听懂,又要再说。
常桉却狠狠瞪他一眼,拉着宋书鸢径直走出营帐。傅平看了,嘴角总算扯起,转眼又抿成一条线,轻缓吐息来缓解胸腹传来的疼痛。
这场变故发生得太快,等他反应过来时早一脚踏入敌军陷阱,虽拼死逃出来,身上刀子也没少挨,胸口更是有一个一指深的切口,如今回味起来都能听到兵器抵骨的碰撞声。
他忍得实在难受,冷汗频出,浸湿了衣裳,烧得头疼,迷蒙间似乎又看到张熟悉的脸。
柔弱的,苍白的,莹莹带泪的双眼望着他。
他笑,怎的老是梦到常桉,实在让人难为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人有点什么非分之想呢……好像确实也有点……
胡乱想着,那双小手已然抚上他脸侧。
冒出的青灰色胡茬,有些扎手,常桉却恍若未觉,仍旧摩挲着,偶尔试一下他额头,仍发烫。
“你怎的又回来了!宋……她呢!快点回去!”
他一激动,又开始咳嗽,肺都要咳掉了,胸口疼得纠缠在一处,呼吸都吐不匀。
“你别激动,又要疼了!”
“你存心想要我疼死……行行好吧,快回去。”
这营帐里都是负伤的男人,有精神头好些的频频看过来,傅平就瞪回去,恶狠狠地宛若要剜掉那些随意打量常桉的视线。
如今营帐里气氛低迷,血腥味弥漫,是最容易出现暴乱的时候。
宫城里送一车女人来,傅平自然能猜到些始末,无非是要拿来安抚这些躁动的士兵。
他愈发焦虑,“让你快走就走,待在这儿作甚!”
“待在这儿惹人眼烦”这话在喉咙里滚半晌,终究舍不得说,他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哀怨。
“我能救你的,傅平。你忘了吗?我可以……”常桉说着,手间握着的碎瓷片就要往细嫩腕口上划。
傅平一把攥住她手,胸腹被牵扯,疼得倒吸口气,“别犯傻,回去。”
“听话。”
“我能救她,自然也能救你。”
“不许。我不用你救。”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常桉泪又沾了满脸,她如何看不到他胸腹的纱布,里头有血隐隐透出。
高烧,重伤,他哪里有命来熬。
傅平依旧冷冷的,咬牙下决心,冷冷吐出个字。
“滚。”
常桉微楞,与他视线相撞,是浓郁的暗黑色,像风雨夜里海上的漩涡,要将人往里卷。
“好话不说二遍。”
“我看到你很烦,常小姐识相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