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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平安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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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皇宫寂静,傅平领着兵走过常桉寝殿外头,罕见地看到里头仍旧点着灯。他眉头稍皱,让手下人先走,他则落在了后头。
傅平走近些,在门口犹豫许久,敲门的手迟迟不敢落下。
深更半夜,他一个男子去敲未婚女子的门,即便常桉身份隐秘,宫中又无人敢谈论她,他这也是给常桉增添烦恼。
可他心里又气又在意,气她夜深还不睡,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这么作践自己。在意的,自然是那封未收到的回信,都好几日过去了,她怎么都该写好了。
他纠结许久,手抬起又落下,终究转身欲走,身后的门却倏忽打开,惹得他忍不住回头。
一回头,便跌入她灿若星辰的眼眸。
他慌慌转头,衣袖却被拽住,手中被塞了一盏纸灯,又听到常桉温软的话语。
“傅参领,更深露重。你带盏灯,免得滑倒了。”
傅平瞧见她说完就分开些距离,微拂身,毫无留恋地关上门。
他深深瞧一眼紧闭着的门,看到里头灯熄了,这才攥紧手里模样寻常的纸灯,回身追向手下人。
纸灯握把硌着的那只手里,除了长细的黑木握把,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估计是常桉写给他的回信。
他想着,嘴角不自觉扬起,又低头敛住笑意,将纸灯换只手,那四方东西也更深地握到衣袖内里去。
当晚收工回府,傅平一路冲到他屋里,背靠着门蹲下,就拿出那封在手中握到发热的信。
信封些微皱了,他借着烛光细看,看到封皮上写了几个大字:别扭鬼亲启。
傅平轻笑一声,指尖轻弹信封,又忍不住抚平皱角,细细拆开来。
别扭鬼:
那些话本子我已然全看完了,其中那卷《墨妮》写得真是好,其情节之跌宕起伏,故事之一波三折。我当晚连晚膳都没顾得上吃,直等看完了才去吃,可脑子里这故事完全挥之不去。还好我将它放在最后一本来看,若是早看了它再去看其他话本子,都只能用索然无味来形容了。
怎么样?我写的是不是十分深刻到位,快对我的斐然文采赞叹一句。只是话说回来,这些话本子看完了便没什么大用,你还当真是浪费钱。不知道书坊收不收旧书,兴许能卖个几两银子。但那卷《墨妮》我还是想留下的,反正你本是要送我的,如此也不算我贪心吧。
你那些草药我都有紧着吃,断不敢白费你一片苦心。吃了这些天,确实感觉手脚热些,不总是冰冷冷的,连书鸢都说我脸色好很多,少了几分病态。还要多谢昔日好友肯记挂着我呢。
我戴着的这只簪子是白玉兰簪子,可细致好看了,簪头是用玉石雕刻,连花蕊细节都生动,说是巧夺天工都不为过。你竟用“白花簪子”几个字轻巧谈起,真是不懂行啊。至于你买的那些簪子嘛,样式新奇,颜色却太亮丽了,总觉着有些晃眼睛,到时若是与我衣衫不相配,你可不能取笑我。
而且你早晚都要路过我寝殿外一次,五天算下来就是十次,我还没嫌你路过得频繁,你倒好,还要嫌弃起我来。
我实在没有些什么可以还礼的,只听说你母亲现在京城中,你替我捎带些首饰给她。都是极好的,可贵呢,希望她能喜欢那些样式。
对了,这些首饰都藏在纸灯隔层里,你找一找。说起来,这方法还是书鸢教我的呢。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将些果脯什么的带到课堂上,被夫子抓着她偷吃也没能将剩下的东西搜出来,她可得意了,常在我耳边炫耀。
最最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我肤色雪白,面如凝脂。你这双眼睛当真是生得小了,都看不出我的美貌,实在可惜啊……可惜。更何况,我命大的很,五年多都没事,现在也没那么容易死的。你只管放开了心,不要为我担忧。
小橘子
傅平嘴角噙着的笑意逐渐蔫下去,愤愤振一把手里信纸,又细心抚好放回去,同书卷夹在一处塞到柜顶。
他想了想,又怒道:“整日死啊活的,也不知道避讳。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童一般,嘻嘻嚷嚷个不停……”
“罢了,她还是笑起来讨喜些。”他不知想到什么,急忙转换话语。
即便这寂静室内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怕被神仙听见了般,警惕地闭嘴,熄灯上床。
几日后,某日辰时,常桉照常开窗,脚边又落下一封信。
她笑着捡起来看了,信头还是写着“白面馒头”四个大字,当首几句话便是骂她愚蠢的。
[许久未见,你还是一样蠢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又在宫中,言辞应当有忌讳些。死啊活啊的话语,还是少说的好。]
她嗤嗤笑出声,将信纸细细看几遍,从信封里又掏出个平安符,这才将信原样封回去,又放在床底红木箱子里。
她拿着手中的平安符,坐在窗边细细看着。
这平安符是布制的,摸上去有细细绒毛,外头绣着的样式是玉兰花,大概两节手指长度,里面据说是他军中好友之妻为他好友求的,他好友不信神佛,就给他了。他也不喜这种女子玩意,遂给她了。
这话中几分真假,她都不消去猜。
“真是比往常还嘴硬些,只说是给我去求的不就行了,如此解释一番,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可疑些。”她捻着平安符,将它穿根红线,挂在了脖子上,用层层衣服盖起来。
这平安符似乎与心口挨得很近。
她隔着衣衫,将手放在那处,心也熨帖滚烫起来。
有了这平安符,她是不是就能平安些了?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窗外几株桃花树枝丫随风轻摆,不知是摇头点头。
说来也怪,当天晚上,她便梦到了幼时。
常桉出生那年,才三岁的傅平扑腾着两只小短腿,跟在他娘亲身后,漆黑眼瞳盯着摇椅里那个小娃娃。
他伸出小胖手去戳常桉的脸,被他娘亲一巴掌拍回去。他愤愤扭头,却看到娘亲朝着小娃娃笑到眼睛都眯起来。
“这小丫头长得乖巧,跟我家小子许门娃娃亲正合适。还没取名字吧?不如叫常桉算了?你家院子里有桉树,这字与我家小子的字又凑成个‘平安’,岂不是妙事一桩。”
他听不懂娘亲话语中的意思,只看着摇椅里眼睛都睁不开的娃娃,眉头皱着,念叨道:“真丑。”
傅平这话语自然迎来他娘亲的一头槌,只是这名字却这么定下了,那关于娃娃亲的玩笑话也随着两个孩子一同长大。
隔天一早,常桉醒来时还有些恍惚。那梦境太过真实,她误以为如今的生活才是黄粱一梦。而她,本应该在桃花镇那个小村里,同傅平吵吵嚷嚷长大,再嫁给他当妻子,和满一生。
她想着,轻嗤一声:“他如今已为参领,往后自有更大的天地。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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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两人时常会有些书信来往,无非是些很家常的内容。
[今日休沐,在街市上同好友闲逛。他非嚷着要买点酸橘尝尝鲜,吃了一个又酸得不行,都扔给了我。我也不爱吃酸的,不想浪费了,就托羽乐公主给你。]
[京城街市如此繁华,竟也有人卖桃花镇里的东西。有个老爷爷挑着一大担东西,从街头走到巷尾,那一堆糖都没敲下来几块。我瞧着他可怜,又想到你这么久没回去,可能也会想尝尝,就给你买了些。就是不知道宫中美食无数,你的胃可有被养刁了。]
[在金玉书坊又瞧见几卷话本子,那店家都说这是时下京城里最流行的几卷,看的人可多了。我也许久没给你买了,今日就忍痛给你买了几卷。可不是我小气啊!是那店家卖价实在太贵!]
[我今日又同金玉书坊的店家好说歹说,他总算愿意给我便宜一两白银。三两白银就买下二十卷话本子,这段时间新出的话本子都给你买了。我日后可以多多光顾他家生意。只是那店家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对了,那店家原来姓俞,也是从南边来的。]
傅平的信有时几天一封,有时一天一封,多的能写上几页纸,少的也是几段话。他似乎想要将这几年未说的话都补起来,看到个什么新奇事都要写在信中,然后眼巴巴地望穿秋水,等着一纸回信。
常桉的回信总是克制的,起先还控制不住,一想到回信是给他,便不由自主地多写了。
她盯着那多出的几张信纸,将他们抓作一团,都扔到火盆里,待眼看着那些信纸燃烧殆尽,再抽出一张崭新的,字字斟酌,重新落笔。
[那些橘子我尝着也很酸,我只是喜欢吃橘子,哪有刻意去挑酸的吃。不过,还是多谢你买的橘子。宫中总是缺少这样的东西。按往常来算,得再等上几月才能在果盘里看到熟透的橘子。]
[我之前也跟着小公主去过几次街市,从未听过哪里有卖叮叮糖的。算一算,我都足足五年多没吃过了。如今吃到,总觉得同姚奶奶做的味道有些不同,许是我心理作祟吧。]
[你莫要再去烦俞店家了,上次我去金玉书坊,他都在我面前念叨你了。说是有个俊俏小公子,不爱诗书爱话本,果真奇也怪哉。]
[你娘亲身体可还好,我都许久未见她了,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那些首饰你给你娘亲了吗?她可还喜欢?我都是尽量挑的颜色深的,你娘亲戴着应该也合适,若她不喜你就退给我,我再挑些其他的送她。]
傅平看完这信件时,眉头紧锁,如若有愁绪化不开。他将这信纸翻来覆去看几遭,直把那信纸都看出洞来,还是没能如愿找到他想看的东西。
“一张这么大的信纸,就写这么几个字。”他手指比划着字段范围,呼吸沉沉,漆黑眸子比墨更深,“我娘亲,我娘亲,我给你写大几张信纸,你反倒越回越少。真是言简意赅!”
信纸被重重按在木桌上,他甩袖离去,难得地没有将信纸收好。
微风吹进来,信纸轻飘着,眼看就要落到一旁水池里,一个身影骤然出现,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几张信纸。
少年的高马尾摆动不止,他身着一袭深红色衣衫,腰间一根玉带,正中坠着莹白宝石,站在那像一道春日好风光。
可他面色愤愤,耳朵微红着,又咬牙切齿道:“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