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家信 ...
-
傅平冷着脸,不看常桉,从怀中摸出个竹制玩意,在它吊着的尾线上一扯,就有一小簇火花窜到空中,炸出一朵不小烟火。
常桉眼睛亮着,夸张地拍手,赞叹不已,“傅参将真是厉害!这样好看的烟火我从未看到过。这是什么啊?看上去像是竹子做的呢,傅参将手真巧啊。”
“别说话。”傅参将偏开头,望着来往江北门的大道,目不斜视。
常桉巧笑着移到他身前,挡住他视线,“傅平,你怎么还是这么爱生气啊?”
“没生气。”
“就是生气了,”常桉再近一步,笑眼微眯,“不要生气嘛,每个人都有小秘密,我也有啊。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都告诉我了啊?我都没生你的气呢。”
傅平冷笑,迅速开口:“你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常桉愣了会儿,正要说些什么转移话题,身后传来稀疏脚步声。
她扭头看去,见宋书鸢穿着一身亮丽桃色衣衫,蹦蹦地过来,身后不远处跟着那两个小兵。
常桉敛了神色,离他远些,感觉肩膀沉沉压下来,一偏头看到宋书鸢手搭在她肩上,笑得格外灿烂。
“桉桉,我给你也挑了好几身衣裳,还有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你肯定会喜欢的。”宋书鸢讨好地晃她胳膊,念叨着,“你不要生气啊,长巳那人就是这样,她对你有偏见,就难得扭转过来,我多帮你说说好话,日子一长,她就能明白你是极好的人……”
常桉自觉没什么必要,她身份低微,李长巳却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向来嫉恶如仇,看不惯她这样流言缠身的人也实属正常。
她对着宋书鸢笑,假意调侃道:“怎么?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没有顺道去见见你心心念念的江公子?”
宋书鸢羞红脸,抬手打她,将小兵手里的东西尽数塞到常桉怀里,怒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不该给你买的。你自己拿着吧。”
“小公主,别生气啊,我这不是关心你的人生大事嘛。”常桉赶忙跟上去,刻意忽视傅平,顺带着就想把话题岔开。
傅平盯着她背影,面色更冷几分,又装作若无其事,带着随后赶来的宫女侍卫,一同进宫。
他在大殿前与二人告别,眼神若有似无瞟过常桉一眼,见她面上笑意深深,他怒气更重,却扯出一丝笑来,缓声道:“臣还得去回过陛下,就不陪二位闲聊了。臣告退。”
他只微微抱拳俯身,带着几分江湖气,腰侧那把唐刀已然取下,此刻正放在身旁小兵手里。
常桉看着他逐渐走远,也有些失神。他像从前一样,却又变了许多。
这种自相矛盾的念头在她脑中横亘盘桓,她轻扯嘴角,似乎在笑自己。
常桉以为她得很久后才能见着傅平,却不想第二日一大早,秋意念叨着开窗通风时,她坐在梳妆台边,透过人影遮挡的缝隙,一眼便看见昂首阔步走过窗前的傅平。
她怔愣片刻,将还在念叨的秋意拨开,靠近窗子去看外头,果然看见前头领兵的傅平。他腰间仍配着那把唐刀,与旁人的佩刀都不相同。
她对刀剑有阴影,如今却多看了几眼。那是把极朴素的唐刀,刀型流畅简洁,刀鞘全黑,没有半分装饰,只在挨着剑柄处系着几根暗红色皮绳。
这唐刀给傅平增添几分凌厉之感,他长身玉立,在初晨暖阳下,像一株傲然屹立的白杨树。
“常小姐,您怎么一直不喜欢开窗啊。虽说现下天气确实还有些冷,但总是这么闷着,连新开的花您都看不着。您这般怕冷,还好宫里银丝炭总给您备的足足的,不然您可得受罪了。”
秋意面容冷冷,话语却颇多。她一面念叨着,一面将窗户都打开,又自顾自说道:“秋意再去内务府取些银丝炭来,这些您先将就着烧。”
她说着,又将一个汤婆子放到常桉手中,叮嘱几句便匆匆走了。
常桉神思根本不在这,一心只看着前头越走越远的傅平,心中念头愈重:他到底,还有没有在生气啊?
这个问题,在傅平带着一支小队从她殿外走过,二人眼神对视,而傅平仰着脖子扭头时,她得出了答案。
哦,原来还在生气啊。
她偷偷笑着,想起刚刚傅平的别扭样子,望着镜中模样标致的面孔,将耳侧发梢的那支白玉兰簪子取下,小心放入红木小盒中。
她想着,那她要不要去哄哄傅平啊?毕竟是旧时好友,也不好初重逢就把人气得够呛。
“要怎么哄呢?”她细声念叨。
脚边火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艳红的炭火微光映衬着她浅绿衣角,素白双手。她还觉得有些冷,又贴近了些。
时光悄移,盆里炭火烧到尽头,残存着几丝火光。秋意紧赶慢赶总算没让火种熄灭,等里头炭火复燃,常桉的脸颊又被火光描摹一圈暖意,总是苍白的脸庞此时才显出几分气色来。
窗外夜色深深,轻风擦着窗棂飘过,将窗纸带出微微响声。窗子里人影深深,似乎飘出几声浅淡的笑音来。
此后几日,傅平照常带兵巡逻。
他每日约辰时二刻、子时三刻路过她寝殿,辰时大部分时间都能看到她穿件单薄春衫,站在窗前吹冷风。只是与她眼神对视,他又急忙撇开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子时倒是见她寝殿灯火灭了,寂静无声的,只能听到士兵们的脚步声,以及他腰间唐刀磕碰腰饰的声音。
他一直在想,常桉到底为何要瞒他。是两人许久未见已然疏远,还是她果真身份尴尬,是太子偷偷养着的外室,为掩人耳目放到公主身边当个伴读。
他不忍去猜测此番可能,即便他们五年未见,他也不肯相信常桉是那种自轻自贱之人。若是真被逼迫为人外室,她只怕会寻面墙撞死去。
傅平记得,她说过此生只愿与心爱之人终老,就如同那些话本子所写,当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他也暗中查探过常桉身份,可是这宫中对她的身份讳莫如深,十几日下来半点进展也无。
但太子其人,虽阴险之至,对他一母所生的胞妹——羽乐公主,却是一等一的好。太子不可能将身份不清白的人安排在她身边,恐污了他妹的眼睛。
傅平纠结了近一个月,终究在某个深夜,避开宫中耳目,悄声在她窗缝间塞一封书信并一个包裹。
隔日一早,晨光稀疏时,常桉打开窗子,一封信掉到她脚边,窗台上明晃晃一个深色粗布包裹。
她将窗掩住,一眼看到那微黄信封,俯身去捡,手指摩挲着信封粗糙表面,似有所感:“这些日子都躲着我,书鸢传唤他,他都找借口推辞。如今却主动给我写信,真是稀奇。”
“常小姐说什么呢?”
常桉赶忙将信封藏到怀里,转头若无其事地笑:“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秋意将水盆放到梳妆台架子里,将温热的毛巾放到常桉手中,见她眼神闪躲,问道:“常小姐可是又做梦了?近日天气暖和起来,宫内桃花也要开了,想来咱们院子里那几株桃花树应当和往年一样,仍开得最为茂密。”
“常小姐素来喜欢花香,每每春日总是能睡得好些。到时将那盆里新栽的几株桃花树移进屋,您就能睡得更好些了。”她将东西收好,照旧给常桉梳个平常发髻,没多会儿就端着东西下去了。
常桉左手轻抚发髻,肩上些微垂发随她扭头而动。她偷眼瞧着,见秋意如往常般走了,才放下心来。
她躲到墙角,借着些晨光看这信封。信封上干干净净,除了褐黄底色再无其他。
沿着边缘小心拆开,她抽出里面那张雪白信纸。一张没有瑕疵的信纸,混着浅淡墨香,让她微微红了眼圈。
白面馒头:
忽然想起重逢礼物还没给你,既然买都买了,还花了我这么多银子!你不看也得给我看下去!且看完后要给我回信,起码要比我的信长。
说起来,这些天每每路过看到你,总觉得在窗前盯着我的,不是个人,而是从哪口荒井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我好几次都被你吓到差点拔剑,并且大喊一声:“除掉恶鬼,保护陛下!”
所以啊,要记得好好吃那些包裹里的草药,都是些好东西。
幸好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认识不少大夫散医,其中也不乏一些起死回生之人。他们说了,你这是慢病,得食补好好养。不然别哪天真成了孤魂野鬼,白花花的脸去把阎王都吓一跳。
你每日一大早起来就开窗吹冷风,现下才开春,你得多穿些衣裳。不要天天在那里穿件单薄春衫,就知道嘻嘻哈哈跟公主闹,不然真患上伤寒,可不要对着苦涩汤药掉眼泪。
你头上戴着的那支什么?那支白花簪子,样式好不好看我也看不出来,只是十次见你,有八次你都戴着那簪子。
莫不是宫人苛责你,不给你应得的月钱?还是公主生你气了,连支簪子都舍不得送你?按理来说,公主伴读的月银也不会比我少,肯定是你太扣扣巴巴。
既然这样,我就给你买几只簪子罢了。反正我每月给我娘五两银子,我又整日蹭队里的饭菜,银钱也没处使,留着也是糟人惦记。那几只簪子都是在罗绸所买的,店家力荐,且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怎么都要比你那支素白花簪子好看。
我知道你很多事都不想说,没关系,如今边疆稳定,我有很多很多时间留在这宫中,总能等到你甘愿对我开口的那一天。
唐刀
信纸上砸下一滴泪,常桉恍然回神,将信纸原样塞回去,放到床底下一个红木箱子里锁着,又将包裹也放到木柜子里,嘴上还念念叨叨个没完。
“啰啰嗦嗦的,我哪里是那么娇弱的人。五年都没能熬死我,哪里还差这一日两日。他这字,写得还是同从前一样,若不是我,谁能看得出他纸上写的什么。”
她细心将东西收完,嘴上嫌弃,却是眼角泪痕都没擦,就窝在书案边写回信。
尖尖笔锋落下,雪白信纸上浮现一个个娟秀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