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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脱奴籍 ...

  •   谢府近些日的窃窃私语中,总是围绕着一句——那个叫辞盈的丫头走运极了。

      即使谢府主子们已经吩咐过不要再讨论此事,但流言喧嚣,好奇心害死猫,这又实在是一件值得提的“趣事”——二小姐突然疾病离世,继夫人不堪打击思忧成疾,竟将自小伺候女儿的奴仆认成了离世的女儿。

      谢家家主不忍妻子思女日日恍惚,将错就错,大手一挥,在官府消了这奴仆的奴籍,隐有收为养女的意头,话语之中只令她哄好精神恍惚的继夫人。

      就这样,礼数森严以风骨著称的百年世家谢家做了一件荒唐事,高门朱户由此多了一位“假小姐”,流言屡禁不止,长安城众人至少多了半年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府一处偏僻的小院中,辞盈跪在黄梨棺木前,沉默地烧着纸。火光映亮她苍白昳丽的脸,一身婉约素净的浅白襦裙,头上仅有一支银白的素簪。死寂如噗呲的火苗一样爬上她的脸,在日午的天光中炸出白茫的一片。

      未婚的女子不能入祖坟,即便谢家唯一的嫡小姐也是如此。谢家为小姐选的墓地是祖坟往东一里山上的一处高坡,说百年之后小姐一眼就能看见家人,又依照小姐生前的爱好,在选定的那一日就在周围种下了无数桃花树。

      辞盈轻轻抚摸着棺木,她自六岁那年被人伢子卖入谢府,入府第一天恰就遇见夫人带着小姐来挑选贴身丫鬟。辞盈不曾问过小姐为什么一眼就挑中了她,但过去的八年中,小姐总是一遍一遍温柔浅笑:“我只是恰好选了人群中最脏兮兮的一只...... ”

      为了不惊动继夫人,让其察觉到端倪,葬礼办的很是简陋,如今到了下葬的日子,送葬的队伍也只有寥寥几个人。按照礼数,辞盈现在身份敏感,作为外姓人不能同去。

      看着棺木面前的人,辞盈眼眸垂着一一上前塞了荷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来攒下的大半银子,每递一个都低声一句:“麻烦您了。”

      做完一切,送葬的队伍要起身时,辞盈还是多嘴追问了一句:“家主可说了何人去送小姐?”礼数在那,家主难去,但府中其他长辈总该去上几个。

      队伍末尾被追上的一人小声说:“只吩咐了长公子和二叔公会去,姑娘留步吧,耽误久了也是误了时辰。”

      辞盈停下了脚步,眼瞧着棺木被抬着出了院子,响起的唢呐锣鼓如秋日枯黄的落叶一般萧索。辞盈抬头望了望天,眼睛被日光刺得生疼,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掐着手指算算春天都还没有过完,怎么还是冷的人浑身发颤。

      一直到回到小院中同茹贞说起小姐下葬的事情,茹贞一张帕子将眼睛擦得通红,一颗泪挂在眼睛里要落不落的时候惊讶开口:“长公子回来了?我前些日还听阿爹说,长公子这次怕是回不来,明年二月就是会试了,书院那边......”

      说着,茹贞一双水灵的杏眸望向了对面的辞盈。

      辞盈一怔,素白衣襟下的手轻轻点了下膝盖,茹贞是家生子,消息总是比她灵通些。辞盈是要说些什么的,但是看着对面的茹贞有些说不出来。

      小姐逝世,院中一片寡素,茹贞一身孝,头上却簪着一支过于精致的珠花,看上去像是小姐生辰那日赏给她的那只,仔细一看发现真的是,不知何时又被茹贞摸了去。

      辞盈心中轻叹了叹,手抚摸上茹贞的头,轻拔下来了那支珠花,银白锋利的簪口抵着辞盈的手心,尖锐的疼意让她抬手摸了摸茹贞的头。

      辞盈的声音很轻,缓慢地讲给茹贞听:“身为兄长,总该回来相送一程的。”

      “也是,书院哪里拦得住公子,不过府中公子平日同小姐最是疏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主的意思。”茹贞顺势俯在辞盈肩头,慢悠悠地应着话。

      春日的阳光照入被誉为百年世家谢家的四面高高巍峨的青白的墙,照入假山溪流映出的唯有形的小桥流水,照在偏僻院落中依靠本能相拥取暖的辞盈和茹贞身上,光线丝丝缕缕缠住两个人相握的手。

      后来两个人想起这一天的阳光,总觉得灿烂,像是已经开刃的刀。

      休息了片刻后,辞盈起身准备去夫人院子里,做她现在每日需要做的事情——在夫人“清醒”的时候,扮演小姐。

      茹贞起身,走到辞盈跟前,铜镜里面映出茹贞探出辞盈肩头的脸,但只是一瞬,茹贞拿过辞盈手中的木梳,笑着说:“我来吧,从前给小姐梳妆打扮这些事情也是我负责,梳什么发髻更像一些呢......”

      一刻钟后,辞盈看着铜镜,此时铜镜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身影,茹贞在一旁挑选着衣服:“化了相似的妆容还是不像呀,夫人到底怎么认错的,家主直接让人把小姐生前的衣服一同搬来了吗,辞盈——”说着,茹贞将一件衣服对着自己比划了比划,整个人婉约了一些:“像吗?”

      “不像。”辞盈摇头。

      半个时辰后,清霜宛。

      辞盈端着药碗,喂病床上的夫人喝药。

      夫人温柔地看着她:“阿素今日的发髻很漂亮,是茹贞那丫头给你梳的吗?”

      阿素是小姐的小名,小姐全名谢素薇,尚未到年纪故而未取字,亲近一些的人会取中间的“素”字加以称呼。

      辞盈学着小姐平日的语气应是,熟练地用白玉汤匙勺起一些药汁,细心地吹冷后送到夫人嘴边。

      一碗药下去,夫人脸上已经多了疲倦的神情,在辞盈的示意下,一旁的太医忙上前诊脉。屋内一直燃着安神的香,辞盈不知怎么闻的心中发闷,觉得夫人整日卧病房中定然也觉如此,抬起手抚上窗棂。

      她原本只是想打开窗户一角透会风,力气还未使出去一分,就被一旁面生的婢女悄然按住。

      婢女穿着讲究,神情倨傲,辞盈虽是第一次见她,却也大概猜出了婢女的身份,应当是平日在家主身边伺候的。另外一个见过几次面的家主身边的婢女春桃走近辞盈一些,俯身轻语::“二小姐同奴来。”

      出了房门,春桃原本弯下的腰缓缓挺直,辞盈跟在春桃身后,沉默不语。

      春桃一路将她引到了家主的书房前,推开一扇门,两扇门,一直到最里面一道,转过长廊,画着淡绿色兰花的屏风在书房的地面上映出一些斑驳的影,案几前端坐的身影正是家主。

      春桃默默走到屏风后。俯身在家主的耳边说了什么。

      虽然只隔着一扇屏风,但辞盈并没有听清一个字。夫人生病认错人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家主,之前都是由春桃代为转达。

      屋内燃着的熏香贵重淡雅,萦绕在辞盈鼻尖,辞盈没有敢抬眼瞧屏风后的身影,跪下端正行礼,动作规矩,一分一毫教人挑不出差错。

      书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辞盈头伏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迟迟没有听见家主让她起来的命令,但即便俯着头,她依旧能感受到一道冷厉的目光自上而下停在她的头上。

      辞盈眼眸颤了颤,府中乃至外面传言的说法不尽然正确。小姐逝世后,夫人不堪打击是真,将她认错成了小姐是真,家主令人让她扮演小姐是真,但消除奴籍,收为养女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辞盈二字是素薇为你所取?”半晌后,书房内终于响起一道威严儒雅的男声,与之而来的还有书卷轻翻动的声音,看似问句实则并没有让辞盈回答,接连而来的一句定在了书卷的最后一页。

      “安淮定阳人,父亲林润生乃乡间秀才,元丰十二年小有才名,母亲安盼娟坊间绣娘,家中共有七口人,元丰十三年六月定阳水灾,人伢子用一袋大米同你父母交易,后又转手将你卖于谢府。”

      谢清正话音止住,手离开卷宗。

      “是。”辞盈依旧保持着俯身跪拜的姿势,仿佛被威严男声寥寥几笔轻描淡写的不是她的一生。

      一直到从书房出来,穿过一扇门又一扇门,辞盈才对手中的盒子有了实感。风一吹,春日的黄昏,她透体发寒,才发觉冷汗早已浸湿了衣襟。春桃这一次只将她送到了门口,比起之前的倨傲,这次眼神之中多了一分认真。

      辞盈一直回到小院中才敢瘫软下来,关上门踉跄跌坐在软塌上,手中的盒子随之摔下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路跟上来的茹贞拿起来看,大惊:“家主真帮你脱了奴籍!辞盈!”

      茹贞的欢呼雀跃和辞盈此时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茹贞拿着脱籍书高兴转了几圈后才发现辞盈的沉默,也才发现辞盈的身体一直在发颤。

      茹贞小心将手上薄薄的一张纸放回木盒,握住辞盈的手小心问:“怎么了呀辞盈,这不是高兴的事情吗,外面传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是假的,原来家主真的帮你脱籍了。”

      辞盈看着茹贞小心翼翼却还是忍不住为她高兴的模样,不知道能怎么说今天发生的一切。木盒被她轻轻盖上,迎着茹贞担忧的眼神,她摇着头说:“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

      茹贞露出“这才对嘛”的神情,辞盈抱住茹贞,像是一块冰抱住了自己的太阳,可哪怕茹贞的欢欣雀跃如此明显,辞盈的手指依旧在轻轻颤抖。

      她知道适才在书房,她如果做错一个动作,说错一个字,今天就回不来了,甚至可能会连累茹贞。夫人错误的相认并不是她的免死金牌,也不是她的青云梯,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陷阱。

      那一张薄薄的脱籍书,什么也代表不了。

      那长达半个时辰的审视是一种无形的敲打,是告诉她,在偌大的权势面前,她的一生就只是卷宗上的寥寥几行,脱籍书也就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她一定不能生出哪怕分毫的异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脱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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