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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独角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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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辞盈漫长的一生中,有两个瞬间恍若天光乍现。阳光?雪光,亦或者别的,辞盈分不清。
她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织娘家中,娘亲是一个绣女,一家人靠着绣女熬枯的眼睛过活。父亲是一个考试从未中榜的读书人,一席打着补丁的长衫,持着清高吃光家里用绣女那双眼睛熬来的一切。
后来,绣女的眼睛瞎了,遭遇洪水,一家人活不下去,秀才就将几个孩子全都卖了。
辞盈是被卖的最惨的那一个,小时候辞盈不懂,很久以后才明白秀才是因为嫉妒。嫉妒一个女子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展现出来如此的才华。即便站在后来,辞盈透过更远的眼睛看见世界,明白在大儒坐世天才如云的澧山书院,儿时她那昙花一现的才华其实并不能算什么。
两三岁的时候,辞盈总是追在秀才身后,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她曾得到过这个家的一丝偏爱。秀才会将她抱在膝头,教她认字,读书,这在乡间对于一个女童而言是那么奢侈的事情。
辞盈四五岁的时候,娘亲眯着眼睛在屋子里面织着布,秀才抱着书上下左右摇晃着头,辞盈和哥哥姐姐们用木棍子在地上比划。
渐渐地,秀才挪步到辞盈身后,这次他没有一把将家中最偏爱的孩子抱起来,而是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诗,随后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尚且懵懂的辞盈。
只三日,秀才凭借一首诗在镇上名声大噪。之后一年,辞盈不再拥有过父亲的关怀和注目,秀才将她手中的木棍换成炭笔,让她作诗,半月一次,七天一次,三天一次......半年之后,辞盈再也写不出来一个字。
她哭着望向自己的父亲,手指已经颤抖,泪水滚滚而落,可秀才只是狂热地盯着手中辞盈写废的诗稿,翻来改去,希望这熬干了孩童灵气的诗稿能为他筑起一方他半生未企及的青云梯。
但很可惜,没有,除了一开始两三首赋有灵气,后面辞盈被逼迫写下的诗稿都只是“平平”的血泪。后来绣女的眼睛瞎了,又遇见洪水,逃难的路上瞎了眼的绣女和几个半大的孩子全都被秀才给卖了。
人伢子将辞盈送入谢府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辞盈,你娘昨天投了井,日后你只当这世上无你父母。”
“孩子,忘了吧。”见多了人不如鬼,这一句已经是一个人伢子难得的真心。辞盈随着谢府穿着考究的嬷嬷走入面前青白巍峨的墙,她没有回身,再没有回身。
秀才将她卖入的地方是青楼,那一袋大米之中,藏着荒年她十两的卖身银。
嫉妒,让秀才失去了一个父亲应该有的对自己子女哪怕微末的善意。
辞盈被嬷嬷带入谢府的时机很巧妙,那一日恰逢谢家二小姐谢素薇选同龄的丫鬟。其实谢府一开始是为二小姐选好了的,但是二小姐说家奴无趣要自己选,明面上是如此说的,实际的情况知情的人并不敢说一句。
也是巧合,辞盈跟着嬷嬷路过选人的院子时,恰好对上轮椅上女孩的一双眼。虚弱,温柔,这是辞盈对这个轮椅上的二小姐第一印象。
那一日的阳光很灿烂,以至于后面辞盈回忆起那一天总是将小姐和阳光混为一体,明明小姐温柔虚弱得世人皆知。
在辞盈听见声音下意识望过来,轮椅上的谢素薇隔着长廊被照养得很好的绿蔓抬起手指,温声说“我要她”的时候,那一缕天光就这么映入了辞盈的半生。
就这样,辞盈成为了谢素薇的贴身丫鬟。谢素薇是全天下最温柔的人,拥有尊贵的身份,病弱的身体,在很好的爱中长大,一路成长过程中都没有遇见什么挫折。
所有人都将谢素薇当一个瓷娃娃,只有辞盈除外,漫长一起长大的岁月中,辞盈看着谢素薇温柔的眼睛,比所有人都明白谢素薇想要什么。
——自由。
但这不是辞盈能给得起的东西。
但她会给谢素薇放风筝看,爬树给谢素薇摘很高处的果子,还有很多......任何谢素薇因为身份因为身体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不用谢素薇吩咐一句,辞盈都会一一做好。
自然,谢素薇不想做却要做的事情,辞盈也会都做好。
包括从任何角度都大逆不道地丫鬟扮成小姐代替小姐参加皇家祭祀,那一日,茹贞握住辞盈衣袖的手不断发抖。
辞盈其实也很紧张,但有前几次的经验,这一次是雪日天色本就暗,有大髦又有斗篷,其实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如果没有遇见意外的话。
山雪崩塌的那一刻,众人四散逃离,谢怀瑾从一处即将坍塌的房梁下救下了辞盈。
嗯,谢怀瑾,他的名字。
瑾,瑾瑜 ,美玉也。
苏墓大战以来皇室熹微,王苏两家势力大挫,在朝中一直持中立态度的谢家隐有打破平衡成为世家之首的趋势。
百年世家谢家的嫡长公子,三岁成诗五岁成文十一岁师拜澧山书院大儒之首秦穆。 少有美名光风霁月有望在十七岁那年三元及第的少年郎,清冷矜贵克己复礼的谢家下任家主。
辞盈一瞬的救世主。
和辞盈日后很多年日夜辗转的心上人。
雪色混着被压到的房梁,漫天的灰尘似乎沾不上面前的人一分一毫。融入雪色的背影里,身姿颀长的少年雪白的衣袖泛着天光。
那一日的最后,茹贞跑过来担忧地抱住自己的时候,辞盈听见了重而又重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要穿透她的胸膛,顺着这漫天的雪色涌出来。
那种感觉不止一瞬,辞盈的理智曾在某一刻俯首称臣。
她的喜欢透过眼睛,透过时间,透过每一次整理的裙角,透过每一瞬放轻的呼吸,透过无法控制的心跳,透过很多不可言说的瞬间。
她清楚的明白,这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甚至,在那次雪灾之后,她再没有和谢怀瑾见过面。
身份之别,有如云泥,犹如天堑。理智透过窗棂带着漆黑的夜色亲吻她辗转难安的妄念与沉默。
那日之后,一向得宠的小姐被家主禁足了整整半年。
一直到小姐下葬,整整两年的时间,辞盈再也没见过谢怀瑾。
她固执地在心里称呼谢怀瑾意喻美玉的名字,而不是将天堑作为标价的谢家长公子身份,一众学子代表仰慕的喧嚣和欢呼声中,辞盈安静转身,心脏始终用听不见的声音跳着。
*
“辞盈......辞盈......”
听霜院里,茹贞围着辞盈转了好几圈,见辞盈还未回神,双手按住辞盈的肩膀开始摇晃,直至辞盈的眼中恢复她熟悉的色彩,眼眸中重新有了她的影子,茹贞才松口气说道:“书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们现在也是......”
辞盈一下子捂住了茹贞要说大话的嘴,轻轻地摇了摇头。茹贞撇撇嘴但也乖巧地在一旁坐下来,确认辞盈没事后开始小声抱怨:“需要这么小心吗,以前小姐在的时候也没这样。”
“隔墙有耳,茹贞,我不是小姐。”你说错话传到主子耳朵里后我没有能力护住你。
茹贞听懂了辞盈的潜台词,慢慢地头抵在辞盈肩膀上:“外面都在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今天第一次自己去书院,也不让我跟着,我怕你被人欺负了。”
辞盈将人抱住,轻声安慰:“你知道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茹贞在辞盈怀中低低抽泣了几声,即便茹贞一开始不懂,经过辞盈两次三番的劝说,现在也明白了三分——成为“小姐”后辞盈的处境并没有她曾经想的好。茹贞抬头看辞盈,发现辞盈又在失神,茹贞想开口,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书院一个月休息三日,辞盈要去书院的第四天恰是月尾,也是澧山书院每月的休沐日。辞盈从书院带了一些书回去,茹贞翻了翻觉得无趣,看着一旁正在灯下苦读的辞盈,眼眸眨了眨。
不知道为什么,茹贞突然觉得辞盈离自己很遥远。小姐在的时候不明显,小姐不在了突然就明显起来了。茹贞跑过去一手按在辞盈的书上,不解地问:“对我们来说读书有用吗?”
茹贞像是要证明什么,语调不自觉尖锐起来,辞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茹贞的问题,而是握住茹贞的手。
茹贞的手很凉,像是七月地下最深处的井水。
辞盈关心地问:“怎么了?”
茹贞顿觉自己的无理,甩手要走却被辞盈拉住了手,茹贞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然后辞盈就听见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理由:“云夏嘲笑我说我身上的衣裳都是长安过时的款式,丑死了。”
云夏是三小姐那边的丫鬟,和茹贞都是谢府的家生子,两个人......自小就有些攀比的习惯,最近云夏的娘得了老太太青眼,下面的人怕是没有少巴结云夏。云夏又特意来茹贞面前炫耀,茹贞自然不舒服。
辞盈揉了揉太阳穴但是心总归安了一些,她起身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盒子,打开没有数直接将剩下的全部拿出来给了茹贞,零零碎碎的一起大约有十五两,够茹贞好好地置办两身衣裳了。
后门处。
茹贞死死捏着手中的银子,眼眸红透地望向对面狼狈的人:“娘说你最近几日根本没有回家,上次,上上次,我给你的钱到底去哪了?”
茹贞已经要哭出来,男人却只在她身上搜寻着什么,看见钱袋子时眼睛一亮:“好女儿,给爹给爹,上次是意外,不要听你娘胡说,她懂什么,好女儿,给爹......”说着就要去抢,茹贞死死摁住 :“我知道你是去赌了,骗子,你是骗子,不许再赌了,用这些钱去把你欠的钱还了,然后......”
茹贞看着男人还在流血的腿,裤子上满是脚印的痕迹:“剩下的钱去看大夫,爹。”茹贞蹲下来,强装的眼泪掉下来,蹲下来心疼地用帕子擦去男人腿上的血,洁白的帕子刚一碰到裤腿,就立刻被染红了,帕子移开的时候,上面除了血之外还混着灰尘。
男人摸了摸蹲下去的女儿的头:“好,好......好。”黑夜中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却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他实在太着急了,说完这三个好字,就死死攥着装着银子的荷包一瘸一拐地走了。
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茹贞背对着门哭起来,手帕上面都是血擦不了,她干脆就用衣袖左右两下抹去了眼泪。但一边抹,一边掉,茹贞干脆蹲下来抱着头哭。眼泪尽数砸在黑夜里,守门的侍卫收了银钱并不围观她的狼狈,茹贞却还是走远了一些哭,其实并不知道她在哭什么,爹答应她还了钱就回家,答应她了不是吗......
如果小姐还在,如果不是下个月初书院的考试中辞盈起码要拿到同班三甲的成绩导致她必须花费大量时间温书,如果夫人那边情绪稳定春桃那边少些监视辞盈每日不用那么疲于应付各方的试探,辞盈或许......不,辞盈一定会发现茹贞的异常。
那样,或许事情就不会走到日后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