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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山飞狐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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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素将沈慈眼睛上束缚的白绫一圈圈解下来。
白绫下的眼睛因为中毒,眼窝一圈都已成青黑色,衬得原本就雪白的面庞更如透明一般,没有了白绫遮掩简直是肉眼可见的苍白虚弱,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现出明显的病容来。
说实话这模样是不太好看的。
或许沈慈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倒也难怪他要拿这对眼睛伤势丝毫没有用处的白绫遮住。
程灵素注意到他耳尖的粉意越发深,看来他是真在意,她心下暗暗哭笑不得地想,这人中了剧毒瞎了眼都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在这种地方倒是脸皮薄起来了。
沈慈中的毒和程灵素之前观察他面色猜想的一样。
“是断肠草的毒,”
她对沈慈诊断道,“这可是剧毒,真亏你内功深厚,再晚上几天你这双眼睛就真要剜掉,瞎一辈子了。”
‘所以能在这之前遇见姑娘,实是在下一生之幸。’
沈慈微笑着,感激之语来地十分迅速周到,但比起他话里的内容,更稀奇的是明明是他的声音,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双唇紧闭,声音就像凭空出现在屋子里的。
若换做旁人只怕都要疑心是不是神鬼手段,但程灵素只盯着方才声音出现时少年微微震动的喉咙就有些恍然,随即好奇地笑问,
“你又作的什么怪?这是传说中的腹语?”
沈慈便指了指嘴巴,表明他可不是在作怪,而是在老老实实听她的话做个哑巴美人。
‘能博姑娘一笑足矣,所以现在姑娘能不讨厌在下开口了吗?’
又是嘴唇不动的方式发声,稀奇的是尽管是这样古怪的声音里仿佛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种明明温润如玉珠滑动又莫名有一些轻佻戏谑、让人听了也不禁微笑的独属于沈慈的嗓音。
程灵素难忍笑意,嗔他,“谁讨厌你了,好好正经说话吧。”
‘都说这天底下有三种人最不能得罪,大夫、厨子、剃头匠,姑娘今日要占两样,既然姑娘有令,在下不敢不从。’
沈慈这才装模做样地在嘴上一划,把缝上的嘴给解开。
程灵素不和他闹了,伸手去探他的脉,果然不出所料,他不仅眼睛被毒瞎,还受了内伤,但没想到比她想象得还要更严重。
只看少年之前一直都是一副姿态轻松、自在玩笑的模样,刚见面就随手宰了两个人,后来和她对峙又丝毫不落下风,看起来底气十足,谁会想到他竟硬撑着严重到伤及心肺的内伤。
只怕他如今每走一步路,每呼吸一下都疼痛难忍。没想到她那未曾谋面的师叔武功竟也如此厉害,竟将他伤成这样。
程灵素都不由感叹,“你还真是能忍。”
沈慈自然比她更清楚自己是什么情况,闻言摸摸鼻尖并不说话,只是乖巧地微微一笑。
“我先为你施针拔除眼睛上的毒,不过余毒只能慢慢拔清,内伤还要更麻烦一点,我稍晚一些熬一碗药给你喝了,再给你施针调理内伤。”
“好。”
话到此处,程灵素顿了顿,又认真叮嘱道,“接下来,你要放松全身穴道。”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放松全身穴道等于这时无论是谁只须在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可谓大忌,然而沈慈闻言只是像那时程灵素让他跟她走时一样,依旧干脆地温声应道,
“好。”
就真的在程灵素面前全无防备地放松全身穴道,任她施为,不知是他真的全心信任她呢,还是说他这人天生就有这种孤注一掷的胆气和疯狂。
程灵素微笑看着他,转身去卧房靠墙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是一排各色的刀针,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形态各异,用途不一。
她从里面取了一把小刀,一枚金针,接着走到沈慈面前道
“抬起头来。”
沈慈便乖乖地微微仰起头来,程灵素定神在他眼上阳白穴、眼旁晴明穴、眼下承泣穴这三处穴位依次刺过,又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中。
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便流出黑血来,原来那金针竟是中空,直到黑血变紫,紫血变红。
程灵素便收针道,“好了。”
沈慈稍稍睁开眼,虽然仍是看不见,但脸上的笑意轻松,“多谢姑娘,舒服许多了。”
毒素既然已清了大半,他眼窝的那一圈青黑便淡下去了,直到现在程灵素才算是看见他的全貌,真是好一张俊俏清丽的素面,尤其他肤色极白,此时眼下一抹血痕。
一笑起来,只觉少年清丽之中又有一番艳绝姿态。
程灵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人,满清入关后男子便都需剃发,这半月辫子头原本是极难看的,但放在沈慈身上依旧挡不住他那张明明是男子却生的比女子还美的脸。
生地枯黄瘦弱的少女眼中不禁流露出惊艳,又有些黯然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但很快这些情绪就消散无踪,归为平静。
*
忙活了这一天,秋阳已近黄昏,天色暗沉下来。
程灵素从早上用了饭去集市,一天下来没进水米,已经是饥肠辘辘,而沈慈,大概除了包子和梨也什么都没吃,她去厨房做饭,沈慈也跟着她的脚步进了厨房里面。
他倒是很乖觉地说不能吃白食,要帮她烧火打下手。
不过真别说,他看起来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十指不沾阳春,但盲着眼烧火却很利落。沈慈虽然和程灵素同龄,但他身材高挑,腰细腿长,少年坐在小小的灶台下缩着腿看起来颇为局促又很乖巧。
以往每日就是程灵素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饭、吃饭,但现在两人一个做饭,一个烧火,小小的厨房里多了一个人便感觉拥挤了许多,做饭时的动静明明一样却没有了仿佛能听见回响地空落落的冷清。
晚饭很简单,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肴,今天到集市上刚买的炒青菜和小葱拌豆腐,虽然粗淡但味道还不错。
沈慈吃了第一口就不禁一笑。
“姑娘的手艺很好,当然也多谢姑娘宽宏大量。”
程灵素闻言也笑了,没人比她更清楚饭菜里有什么,是解药,面对沈慈如此危险的人物,她怎么可能真的毫无防备就把人带回来,之前她问他怎么知道她有没有下毒的话可不是吓唬人。
当然,不是什么毒药,一方面发作迅速的毒药容易被沈慈察觉,继而起了杀心那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程灵素本意只是自保并不想伤任何人的性命,自然会谨慎行事。
“只是一些让你虚弱一段时间的药罢了。”
“姑娘的手段比之石万嗔可高明更多。”
沈慈温声赞道,在她医治他眼睛后,他又用白绫蒙起来了,闻言唇角的笑意漫不经心,看不出他到底是早就察觉到她下药还是没有,但总之像是不太在意的。
他手里的筷子还十分自然地继续往碗里夹菜,虽然眼睛看不见有些不方便,但他把速度放缓倒不至于弄得汤汤水水洒在外面,用餐时的动作能看出经过教养的仪态,出身应当很好。
“不怕我这菜里再下别的什么毒?”
“为何要怕?在下早就说过,无嗔大师和石万嗔并不是一路人,而作为他老人家最得心意的小弟子,姑娘定然也是一位仁心仁术、慈悲为怀的好大夫,在下相信姑娘不会随意害人性命。”
沈慈说的很平静自然,温雅的嗓音里透着淡淡地笃定。
程灵素看着他,心中一动,但还不等她感受心底骤然蔓延出的陌生情绪,就见对面白衣俊秀的少年忽然翘起唇角稍显得意地一笑,雪腮上露出那个浅浅的、可爱的梨涡。
“更何况,这顿饭里好歹还有在下出卖色相乞讨换来的劳动成果呢。”
“……”
程灵素算是知道他之前在街上为什么收东西收的那么自然了,但怎么能有人把乞讨和出卖色相这两样‘劳动’都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啊,他到底在得意什么啊。
她现下只有一腔面对沈慈时常常生出的无奈。
吃过晚饭,沈慈主动揽下了洗碗的活,程灵素则将之前就温在锅里的饭菜熟练地装进篮子里,沈慈虽目盲,但以他过人的耳力和敏锐的心智很快就察觉到她要出门。
便温声道,“可要在下帮忙?”
程灵素自然摇头拒绝,并且还郑重道,“忘了和你说一条规矩,在这里治病最重要的规矩就是必须听我的不许乱跑,要么待在屋内,如果要出门就必须紧跟着我。”
沈慈看起来没什么意见,很快就点头应了,“好。”
程灵素便满意地笑了,又带着些揶揄道,“等我回来就为你施针调理内伤,这期间你就把竹篓里我给你抓好的那包药熬了,再顺便烧水把自己收拾干净吧。”
果不其然听到她这话,沈慈面色如常,但耳尖又悄悄红了。
*
从居住的茅屋离开,程灵素脸上的笑意就渐渐隐没,她提着装了热饭热菜的篮子往深山里走去,这条道路是她极为熟悉的,虽然手里提了灯,但即便蒙着眼也能走的顺畅。
就像沈慈一样……
想到现下留在自己家中的那个少年,少女脸上便情不自禁露出微笑,这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不是吗?明明只相处了短短一日却觉得似乎比以往平淡如水的日子要精彩了数倍。
在他身上,总有那么多的出人意料,令人不得不被他的一举一动吸引心神,被他影响地心情起起伏伏,以致于完全想不起其他心中压抑地沉重的记忆。
“哗哗哗……”
晚间的风声吹动周围的树叶作响,高大的树木茂盛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她自己沙沙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就连草丛里最常见的各种虫鸣也闻不见半点。
静地有些叫人觉得恐怖。
尤其是在看到道路尽头逐渐从深山老林里现出真面目的荒庙后,这庙宇建造的时间已经非常久远,至少如今已经鲜为人知,庙宇的外墙塌了一半,两道红色的木门掉漆地厉害,颜色斑驳,看起来已经摇摇欲坠。
整座荒庙显现出一种久无人烟,只余鬼火狐鸣的阴森感。
——白马寺。
荒庙上头久经风雨的牌匾上书着这三个大字,程灵素在台阶下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既无喜色,亦无哀愁,只是一种如死水般的平静,教人莫名感到深重的悲哀。
终于,她抬脚上了台阶。
“吱呀……”
破旧的木门发出一声难听的长鸣,将少女孤弱的身影渐渐吞没在荒庙中,而在被墨色浸染的夜空下,乌压压的枝叶掩映下一道属于少年纤瘦的雪色身影默然静立。
*
程灵素回到茅屋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将近夜半了。
在深深夜色里,茅屋内依旧点着一盏烛火,于无边的孤寂清寒开辟了一方安宁的小天地,任何在黑夜里行路的人见到这样一点光明都会忍不住心中一暖。
程灵素刚刚走近打开院子的门扉,茅屋的门就打开了。
沐浴过的少年换的依旧是一身雪色的白衣,纤长素白的手执着一盏油灯,静静玉立在门边,白绫下的视线准确无误地注视走近的少女。
都说灯下看美人,白衣蒙眼的少年在烛光映照下确实越发夺目,雪肤朱唇,珠玉生辉。
“你回来了。”
等程灵素停在他几步外,沈慈唇边便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温声道,尽管从见面开始他一直是这副笑意温润的模样,但比起翩翩君子,她留下的印象里更多的是他内里的危险莫测和桀骜不羁。
或许是夜色太冷,烛光太暖,这还是第一次,程灵素在少年身上真正感受到温柔二字。
她再一次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轻轻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