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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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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来拖去,到我第三次见着改了名字的许琉璃,竟是一年半以后了。
当时正值暮春,我将要过十五岁生辰。毕竟是唯一的女儿及笄之年,父亲也难得开尊口吩咐谢姨娘必定办好。
而许琉璃带着礼登门时,谢姨娘还对她怪好的。毕竟皇商谢家表面上尚且根深蒂固,父亲还没磨好剥皮的尖刀,所以许琉璃她爹在我十五岁这年仍扮着在谢家碗边讨些渣子果腹的殷勤附庸。
许琉璃熟客似的摆弄着我妆台上的首饰,跟我说:“好久不见,妹妹长大了许多,真是天仙下凡一样,美得我都不敢出气儿了。”
因谢姨娘体谅我身子不好,这一次也独自挑了大梁,什么都没叫我干,可是我那时刚病过一场,还是累得很,便只不过看在起名的情份上搭理她,说了句彼此彼此。
就这一句话,她就能笑成一枝迎风招展的月季花。
我瞧着她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就不高兴,想打发她滚。
她也算识相,只是滚之前神神秘秘对我说:“我定亲了,夫家极尊贵的,多谢妹妹送的好名字,叫我沾到了贵气。”
我想,再尊贵能多尊贵?嫁到皇家么?陛下膝下只有两个皇子,未婚的那个与五哥同岁,尚未加冠,倒是年纪合适,只是恐怕连我也高攀不起,更不要说她一介商人女,本朝皇子又向来不事二色。照王倒是府中只有个先王妃留下的通房,并一位嫡长女一位庶子,但照王殿下年纪轻又性子好,多少贵女打算嫁进门做续弦,也轮不到许琉璃。
这些事情在尘埃落定前怎么琢磨都是徒费心思,我暂且扔开不想,只备了份礼等着她成亲的消息。
我十五岁生日过后半年,九月许琉璃及笄,她在家中地位显然今非昔比,送了一斗成色很好的东珠来请我做赞者,我去了,只笑她年纪的确比我还小,凭什么叫我妹妹。
许琉璃忙着亲自检查要用的数套衣服,显然是为了防那有些蠢毒的嫡母坏她的事,闻言只笑:“谁让你长得惹人怜,我要不叫妹妹,旁人还要怪我失了礼数呢。既不愿让我叫妹妹,那你趁早儿定亲,让夫君给你取个好听的小名儿来,我包管日日念诵。”
而在同年十一月,喜帖送到我与父亲案上来,她嫁进照王府,成了明媒正娶的王妃。
我一边往礼单子上添东西,一边琢磨她这婚事里到底得了父亲多少助力。虽然想做照王妃的高门贵女比比皆是,但要是父亲出面,许琉璃的筹码还真能胜过她们百倍。毕竟我曾祖是救过开国太祖数次性命的麟将军,许家又历经四代才有我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儿,父亲的态度还明显是不打算让我嫁过去。得不到的总是香的,既然娶不成我,能娶回一个许相举荐的标致聪慧的许琉璃他们想必也愿意。
照王府里先王妃留的弱女尚在稚龄,仅有的通房身份低微,上头又没有母亲压着,她这嫁进去比做皇子妃都自在,两年来多少权贵人家的嫡庶女虎视眈眈,暗地里争得头破血流,谁能想到被许琉璃一个商人家的庶女摘了果子。
那时谢姨娘还没死,皇商还不是许琉璃她爹,她出嫁时像个土包子一样陪了九成财产进王府,看着也不像要仗势做大的模样,因此谢家还当父亲是顾念远亲情分才把许琉璃扶上去的。他们看得眼热,便更不知收敛,动作越发多了,连二哥院里都被他们使法子塞进了四个花红柳绿的“粗使丫鬟”。
许琉璃婚后在外行事愈发谦卑恭谨,不大敢张扬身份似的,一心请先生教养照王唯一的子嗣,她爹也摆出副颐养天年万事不管的悠闲富家翁模样,渐渐骗过了许多人,至少的确骗住了谢家。
之后零零碎碎一年有余,如江河流凌一样过去。隔年春天我过了生日,唐云娘进了门,谢姨娘去云孤寺祈福,又一年二哥客死他乡,二嫂得了放妻书自行归家,之后父亲被撺掇着让我嫁人,而四哥回来认祖归宗。
这一年多里许琉璃把照王妃的椅子坐得稳稳的,逢年过节必定送礼来相府,一份是照王府的,一份是他们夫妻俩的,还有一份是她自己给我的。另外听说照王府里仅剩的那个通房难产没了,算一算那孩子是在许琉璃进门后有的,在一般权贵家里这不算稀奇,但照王不是那样的人,我向许琉璃打探时她又对此刻意回避,态度不比往常,很有些可疑。
我暗暗记着这回事,看人把她送来的砗磲盆景抬进库房,想我那三哥如果有这样不讨嫌的圆滑妥帖,他也不至于背后让人叫业公公,死后差点没人埋。
我早就把她和三哥的影子分开了,对她也不算讨厌,只是我实在有些怕她这份挂着笑面时不时黏过来的热络劲儿。
我有时候也想,如果我没被踹进冰水里那一回,活到十来岁还是有亲娘疼爱活蹦乱跳的傻丫头,再碰见许琉璃这样的姑娘,或许会被她三言两语就哄得极喜欢她。
但如果我还是傻丫头,像她一样十二三岁就长开了一副娇艳的容貌身段,活泼又缺心眼,给个笑脸就跟着跑,也许她反而还不喜欢我了。
这真是个无解的死结,我也就不解了。不管如何假设,我本人现在还都是病歪歪的,小我半岁的许琉璃还是一口一个妹妹叫着我,难道想明白那些事情我就能立刻站起来如常人般跑跳自如么?大约不可能。
桂花宴上许琉璃牵着我说个不停,我也陪着她对周围的夫人小姐们做出内敛羞怯模样,直到入席才松口气。
将会为人津津乐道数日的桂花宴对我而言也就是走上几步看一小圈,立刻就被扶回去到避风暖和的清净角落坐着,实在没什么意思,和寻常应酬并无分别。
席上都是一人一桌,我见唯独我面前没有鱼虾螃蟹之类的菜,也无半点辛辣荤腻,全是我吃了十来年的清淡口味,不由得更无趣。难为照王妃百忙之中还有功夫惦记我的忌口,关照得真是细致入微、令人讨厌。
我在宴上,却无花也无酒菜,多亏了许琉璃方才已带我寒暄过一遍,又把麻烦人都安排在了另一头,我才能独得热闹中一片寂静。可是比起卧床养病,现在因为听得清楚那些半真半假的喧闹,才更显出寂寞。
因此我中途就退席了。
我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只是外头没人知道我已经不好到了哪一次风寒挺不过去兴许就该埋了的地步,都以为我是三分体弱四分娇气,剩下三分是丞相之女该摆的架子。
许琉璃忙得传花蝴蝶一般,我扔下侍候的丫鬟不叫她们跟着,径自离开桂花林。藏珠园我是来过的,也相信他们夫妻布置周全,才敢独自逛一逛。
我沿着小径慢慢走了一阵,转过弯,忽见到许琉璃一直养在身边的那个庶子蹲在一株老银杏下发呆,而且他身边竟连个小厮都没有。
我走过去,那男孩闻声回过头来,连忙站直身子,有模有样地行礼:“明辰见过若姑姑。”
这孩子名叫贺明辰,才五岁,聪颖乖巧得很。光是今年他就见过我四五次,因而态度很亲昵。
我问:“小辰儿,你怎么待在这里?”
男孩子瘪着嘴,一脸苦恼郁闷,说:“七叔要我背书我背不下,爹又笑我,我就出来了。”
我微微一愣。当今膝下二子二女,即使连熙王照王兄弟都算在一块儿排序齿也才六个,哪来的一个七叔?至于其他皇室旁支,说实话都是太祖那时的远亲了,一直也不怎么得用,哪里轮得到教训小辰儿。
不过皇室的事能不碰则不碰,我压下疑惑道:“外头风凉,这里离莲花池又不远,别独自待着,我叫人送你回去。”
贺明辰却仰首望着我道:“可是若姑姑你还不是独自待着,你还没我跑得快呢。前头那么多人,你是不是不愿意跟她们说话才躲出来的?那能不能跟我玩一会儿?外头冷,我们回房玩,别人问,我就说你在教我背书。”
许琉璃的确绝没亏待继子,贺明辰才五岁年纪,说话不像读书人家的小孩那么引经据典,却也口齿清晰,有自己的条理,加上长得清秀,便是十分出众的孩子了。
我的确不愿意回去,便应下了,见他掏出帕子来反复擦净了方才摆弄落叶的手才来牵我,俨然一个小小君子。
他应该也是在这园子里野惯了,迈着稳稳的四方步领着我穿林过水,脚□□谅我的速度,说话却不停,一路叽叽喳喳的。
这贺明辰的生母是先王妃时做主纳的通房,生下他就去世了。
都道前一个照王妃生嫡长女的时候伤了身,所以这后院的事情么,谁也说不清那女子之死是不是有意被去母留子的结果。
说来她也是出身自我嫡母那个李氏的旁支庶女,却死得如此藉藉无名,想来我如果不是父亲膝下唯一一个长大了的女儿,或许便与这位通房命数相似。
两年来他被许琉璃带在身边,看得出养得精心,才能让这么大的孩子真心实意唤她阿娘。许琉璃偶然对我提过预备再过几年这孩子读书明理了就让照王请封世子,好像真打算把他当亲儿子了。
我听着贺明辰说府里今年春天的时候许琉璃带他种的牵牛都开了,紫的蓝的粉的一大片,可惜我那时没能来之类的话,心想看来许琉璃在王府确实过得比娘家好,竟愿意对个孩子交付真心了。毕竟她这个人最周全不过,诸如不忙时带个庶子花了两天功夫扎篱笆种野花这等事,连十二岁的许六六都不会轻易做的。
走着走着路过一片海棠,贺明辰忽地屏气噤声,连步子都轻了,好像怕在石子路上踩出声音引来什么猛兽似的。直到离开一丈来远,他才松了口气,说:“若姑姑,前面就是我住的屋子了。阿娘给我买了带画儿的《山虎英雄传》,还有点心,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他没听到回答,扭头看我,而我从那片海棠疏叶垂果的枝头上收回目光,问:“小辰儿,那林子里……可住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