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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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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辰老老实实答道：“林子里住的就是七叔啊。”
“你七叔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又问。
这问得其实有些过于寻根究底了，幸好这孩子性子好，当真点着手指数了数：“我是去年……去年中元节过生日之后见到的七叔。”
他想了想，紧接着又说：“不对，好像从有我那年七叔就在了，是因为他不愿意参政，所以大爷爷就让他教我念书，免得闷坏了。我翻着过他屋里的邸报，是从云丰二十四年起的。我问过，阿爹说他被坏人害过，受了好重的伤，从前跟着老师到菏州养病去了，所以去年才回来陪我。若姑姑，你原来认识七叔么？”
我不认识他的七叔，可我认识海棠枝上系着的扇坠。
那是我从前送给五哥——送给被一场大火害死的许承平的东西。
纵然它系的位置不甚显眼，却也没刻意被藏着，就那么半遮半掩挂在我恰巧能看见的地方，是一枚鹦鹉样的小巧白玉配着半旧的水绿丝绦，俏色雕作黄嘴红爪，与当年一般无二。
如果这也是巧合，可五哥那时最喜欢海棠，夫人从他老师那里打听到他这喜好之后特地在他院里移栽了好多棵，连品种都与眼前这些一模一样。
我稳住气息，不叫贺明辰看出端倪，缓缓道：“或许见过。我这有一样东西可能是他遗落的，能帮我送去么？”
贺明辰虽说没想明白我之前问的和拾到他七叔的东西有什么关联，还是乖乖应了。
我便取出五年来随身带着的那颗紫玉，拿干净帕子托着给他，道：“拿给你七叔认认，如果错了，你就随便埋在哪儿，不用再给我了。”
小辰儿见我不像说笑，连忙郑重地包好玉捧着往林子里钻。这生在王侯家的孩子见多识广，临去前那一眼似乎是揣测出了些不能为人所知的故事，但我也顾不上解释了。
五哥的死，一直是我梦里比深夜前来的许承业、我娘撞死时溅到我眼前的血、菱角开了个血洞的喉咙，比这些都更深更冷的梦魇。他来得太好，走得太突然，我纵然将许承业碎尸万段也挽回不了什么，只能想如果世上没有许若，或许他就不会喝下那杯毒酒，起火时也能逃生，越想越入魔障。
我记得那日五哥也把这扇坠子带在身边，白玉鹦鹉本该和其他所有帐幔器皿一同葬身火海，如今却好端端悬在海棠枝上，让我不能不燃起希望。
片刻后贺明辰空着手跑出来，正急着要说什么，到了近前见我脸色不对，连声问：“若姑姑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吓人，怎么了？”
我这才发觉头晕目眩，按着领口慢慢喘着气，缓了缓勉强笑道：“没事，方才没吃什么东西，有点晕。”
贺明辰围着我转，试着垫脚轻轻拍了拍我的腰背，大概是模仿自照顾他的人，脸上满是关切。许琉璃真是把这个庶子养得很好，比我家那些人好得多。
他又从荷包里摸出桂花糖给我，说：“阿娘刚嫁进来的时候累着了也这样，吃了糖就好了。”
我接过桂花糖含着，听他道：“七叔见了东西就收下了，那块玉真是他的，七叔还请你进去坐坐呢。不过他那儿连糕点都没有，你也不要喝他的茶，特别苦。”
贺明辰说到这儿还吐了吐舌尖，做出被茶汤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模样。
我想如果那人真是五哥，不要说茶，我再喝多少汤药也心甘情愿。
贺明辰引着我沿小道往海棠林中去，短短几十步里我心中便有数次生出退缩。
如果他的七叔不是我五哥，我只是失望一次，但那人要真是死里逃生的五哥，我其实也不敢去见他。
我怕他像我梦里那样厌憎甚至恨我，毕竟不管结果是死是活，他中毒都是我害的。他那时候是对我好，可牵扯到性命，谁又能肯定人心经得住这般考验？
想着这些，我之所以还能忍住没逃，只是想看见他还好好的。
只要他活着，哪怕从此我夜里的梦魇更绝望悲凉也好，他该活着的。……只要他还在，我也愿意像夫人一样长年累月的念佛诵经。
我跟在贺明辰身后往里走，不多时柳暗花明，现出了屋檐。我来过藏珠园许多次，却从来不知道海棠深处有这样一座院落。
院落并不大，内里随意坐落了三四间看不出形制的屋子，半旧的青砖黛瓦静静掩在院中十数株愈加繁茂的海棠树间，形如古刹。
小辰儿在门前站定，先是装模作样敲两下，尔后大声道：“弟子贺明辰，带客人来了！”
童音清脆，凤凰雏似的穿破林中枯枝败叶堆出的阴霾。
随后有个男声淡淡道：“乱喊什么，进来。”
这声音我也觉得熟悉，语调与故人一般无二，只是音色略低哑，似乎是喉咙受过些伤，不复柔和清亮。
我攥了攥袖口，随后被浑然不觉的小辰儿牵着进门。
稚童高高兴兴对室内那人道：“七叔，这就是还了你东西的若姑姑，是不是和你一样好看？我方才说的句句属实！”
从内室走出的男子生得庭前玉树似的，一身灰蓝色的寻常衣裳竟叫他衬得仿佛比织锦还珍贵，如有玉粹金昭之辉。
他目光停在我脸上片刻，颔首算是见过，便把手中拿的几本书放在桌上，先对贺明辰说：“来得正好，这三部书你从六月开始学，至今竟还背不下半本，又趁机逃出去玩耍，该不该罚？既然你爹做主收了你的青芦，我也不要你背了，自己挑一本，只要到明日能对答如流就将剑还你。”
贺明辰立刻垮了脸，瘪着嘴像委屈得快哭出来又不敢哭的模样。要是叫那些夫人看见，大概会心疼得他要星星都不给月亮。
他先是死命盯了那些书两眼，又抬头瞧着人家，满脸讨好：“七叔，今天办宴阿爹都说给我放假了，你看，我还在招待客人呢，不如过几天再背？”
那人便含笑道：“无妨。我是不急，毕竟你什么时候学好了，青芦才不用躺在房梁上生锈。”
贺明辰立刻心焦火燎，又咬牙又跺脚，最后猛然抬头，视死如归道：“这三本我都学，我肯定全都学会，但七叔你得告诉我阿爹把青芦藏在哪儿了！没有它我睡不着，精神不够更耽误学业……”
“为人当言出必行。梅坞摇光第三，自去寻就是。”
贺明辰连忙急匆匆离去，还不忘把荷包里的糖都掏给我留下。
打发走了小辰儿，他重又朝我看过来，这次终于展颜一笑：“在下贺七，谢过许六小姐还玉之情。”
我见了这笑，便知道他的的确确是我的五哥。
数载不见，他已是及冠之年，相貌比从前更俊美得多，不再是少年时秀丽温柔的模样，如同一座玉像由原本尚且模糊的轮廓终于被雕琢得精细至极，长成了好似披风履云的仙人之姿。
我欲说些什么，却见他转身取了厚厚的软垫来放在椅子上，斟满新茶摆在那儿，妥帖得不像个出身尊贵的少爷，一如从前。
我只好坐下，我想问他那时是如何逃过一劫，而既然他活着，火场里那些尸骨又是谁的，但这些话又一时间说不出口，只屏气盯着他看，害怕这么好的梦一个眼错不见就消散了。
他却先低了头，道：“瞒你这么久，是我之过。”
我则问：“所以小辰儿说的……在菏州养伤养到去年，也是真的？到底是伤重，还是毒重？”
他静了静，一时没答。我捏紧了茶杯，心头发堵。看来他当时的确是中了许承业下在我敬的那杯酒里的毒，而且已经知晓原委。
“无妨，老师与名医有交情，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他最后只是这么说。
“至于我为何换了身份，这其中涉及些辛秘，知道了也没有好处。”他看着我，仍然是全心为我思虑的那个人，经年未变，“但如果你想听，我也必定言无不尽。”
他神态郑重，让我忽然想起许承业临死前那些如有所指的话，还有偶然听到的父亲门生的只字片语，以及曾祖父手记里随意涉及的琐碎定论。
我几乎立刻压低了声音道：“——是那枝叶相庇、固吝山泽者？”
他敛目道：“正是。”
……我的曾祖父许玉麟，出身剡州许氏。
他原也是得了宗族倾力培养的嫡系贵子，却天生反骨一般，不仅没同他们多年来所作所为一般招引名望入仕前朝，甚至在揭竿而起夺了天下后反过来联手新帝将宗族势力打压得伤筋动骨，不复前朝那般“不知天子讳，却颂世家名”的盛况。
这可不光是撕破脸面，这些世家恐怕是从呼风唤雨的高处跌下来的这些年里都恨不得对麟将军啖肉寝皮，互相都是不解之仇。曾祖死前留书说明他绝不葬回祖籍，祖父和父亲这些年也同样与剡州那边的许氏划得极清。
而我纵然只是拘束在后院里的一个月还要病二十来天的女眷，亦能隐约察觉些暗流汹涌而过的动静。
这样想来，许承业那疯子所说的“许家”恐怕不全是指丞相府，他投毒放火为的也并非是二哥那点子望得到头的前程。
既然小辰儿得了父辈教导称眼前人为七叔，许承业在祠堂说的这句话便想得通了：虽然这个猜测有些荒诞，但我的五哥应当本来便是皇室的人。只不知许承业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当初或许该多问他几句的，虽然想必得不到什么真话。
五哥——贺七的身世真假且不论，因皇室子嗣不丰，当初真要是让人死在了许府，这便是斩断父亲投向皇室的路。父亲本性多疑，那之后自然会防备皇室迁怒忌惮，再加上别的手段，不愁父亲不投向他们。
而等到一国丞相高位变成了世家的同盟，那些长在前朝数十万贫民佃农身上敲骨吸髓的繁茂根蔓也就离世人不远了。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