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既然我已经猜出了关键所在,他便将全部和盘托出,主要是向我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窗外海棠实枝摇摇,我听得手里的茶杯渐冷也浑然不觉,直到被他换了杯新的才回过神。
贺七虽做过我一个月的兄长,但的确不是许家的嫡次子,而是宫中李妃所生的三皇子。
此事还要说到二十余年前。
当今陛下曾经有一位同胞姊妹,封号为瑗卿。
这位长公主因少时走失而受过些苦,不能有孕,陛下便力排众议将亲生的三皇子过继了去,只因这样长公主一脉将来作为新皇的亲兄弟不会没落,至少比过继宗室子要可靠得多。
世人所知的是可惜在过继不久后长公主夫妇便不幸病逝了,于是“三皇子”又回到陛下身边,按部就班地长大成人、入学听政。
而现在我听到的是更惊人的真相。
当初父亲也才而立之年,官位并不太高,祖父又已离世,因而许府侥幸躲过了被伪装成所谓武将谋逆的那场看似鲁莽发生又草草结束的宫变。
要是那时让世家得手,皇宫里的那几位自然都会“不巧”死于乱军,陛下更是要熬到贼首走到面前来,做足了戏之后才能“伤重不治”,于是只有幼年的三皇子因为被过继而躲过一劫。
按每朝每代都有的轨迹,之后篡位的武将便该不胜哀痛地让这身负正统的皇子登基,明面儿上做摄政托孤的忠臣,心里志得意满地盘算着夺位大计,与稚龄的新皇做了一对儿缚在世家手里性命悬悬的傀儡还浑然不知。
也所幸世家没能得手,当时尚是少年的大皇子不惜以身犯险镇住朝臣,那厢林老将军出面坐镇,快刀斩乱麻地压住了一切。
之后陛下雷霆震怒,不惜在劳碌之余抽出功夫,将抄家斩首诸事至纤至悉地料理了半年,每次菜市口观刑都是熙王亲至,叫台下蠢蠢欲动的诸人想到了尚未去远的本朝伊始那些腥风血雨。
至于躲在幕后的世家,虽然表面上及时抽身把自己撇得干净,仿佛逆贼的粮食兵甲都是贪官所供的,却也因皇室抓得太紧而不得不处处断臂求生,此后元气大伤,才只能徐徐图之,再怎么死而不僵也张罗不起那么大的乱子了。
只可惜瑗卿长公主当日身在外地,身边侍卫尽皆战死后他夫妇两个也一同亡于“水匪”的乱箭,只有三皇子被侍卫拼死护送着逃了出去,恰被途径当地的大儒方先生所救。
方先生不愧也曾是朝廷重臣,人老愈发成精。
当时他见三皇子才四五岁年纪,刚好与我那五哥同龄,又正巧因生母都是李氏女而眉目有些相似,便干脆对外说三皇子就是被送来他门下做学生的许家嫡次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带着贵重的皇嗣游历天下去了。
至于原本的许相之子,却叫他加急派回去的驿使直接截在了城门内,连人带信秘密送进皇宫,作为被接回来的“三皇子”安安稳稳藏好,来了一手先斩后奏。此计虽然让人哭笑不得,却也因方先生决断及时,确实彻底掐断了幕后之人的下一步谋划。
谁都要承认方先生这手惊险却又精准,毕竟幼童的模样一天一变,真的假的还血缘相近,既然连十年后作为亲生母亲的夫人都没觉察不对,旁人自然更猜不出跟在方先生身边做弟子的那个许家少爷其实是他有意给皇室留存的一抹血脉。
至于为什么连两个被换了身份的孩子都在懂事后得知了这桩秘辛的始终,我父亲却被瞒得死死的,这大抵还要怪他自己。毕竟连我都猜得出,让父亲知道此事也只会多思多疑徒增变数,且做出的决定大概不会利于皇室。
他的确是凭着这副思虑周全的性子坐稳高位,便也不能阻止旁人因此不对他据实相告。
我听完所有,瞥见被放在窗前案上的紫玉,才想起来问他如今姓名。
毕竟他不再是许家人,原本三皇子的名字又被另一个人占着,弄得序齿都坠在亲姊妹后头,如今算作行七,总不会连名字上都做个影子。
“如今承蒙祖父不弃,赐名凤韶,字观。”他笑道。
凤韶。贺凤韶。贺观。
我默默念着,见贺凤韶眉目温煦,笑起来连桃花似的略挑的眼角都带着淡远清微的矜贵气,仿佛被尘世遗忘的洛川水神,心想太上皇果然才如潘江陆海,取出的名字如此合适,没有比这更配他的了。
我深深吸气,在桌面下捏着帕子,提起些音调,问:“七殿下既然连这些大事都据实以告,那为何——为何不愿直言,那重到殿下要去修养四载的伤势,到底与许若敬的那杯酒有没有关系?”
“而明辰说殿下已于去年中元返京,却偏偏不早不晚在今日引臣女前来,又到底有什么用意?……恕臣女愚钝,实在不能悟透。”
贺凤韶迎着我的注视,隽秀桃花眼里含着些复杂的情绪,竟像是愧疚。
“那日火才刚起,我就被父皇留在身边的暗卫救了出去,只是当时……有些不清醒,没能留封信。等到他们向我请罪,说擅自寻了年纪合适的无主尸骨留在原地造成许五少爷身亡的假象时,我已经身在菏州了。其实暗卫如何做得了这种主,想来是父皇也欲让我借此脱身。”
他说到这时还特地宽慰一句:“当初的毒其实并不重,留在菏州借口养病只是世族对争取许相志在必得,父皇想让我暂避罢了,所以你不必自责,我也从来不曾怪你。在菏州时我是托人给你带过信的,只是老师他从前与许相有些过节,担心你走漏风声,先做主截下了,前几日才还给我。”
话音落下,贺凤韶顿了顿,遮掩似的抿了口茶。
“至于回京后,大概是近乡情怯。”
“盖因我以为没有回信是你不愿意与这些事情有牵扯,加之自你及笄后许相便有意寻婿,也不敢再妄动。直到……”
闺中女眷除了那些事情也没什么好议论的,我活到十七岁,不是什么都不懂,所以他言中审慎的未尽之意我很容易猜中,只是不大敢相信。
这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与我有关的事情?自然只有那桩明显受人控制的流言,说父亲有意与李氏联姻。这话无论是哪一边放出来的,另一家都必然是默许的,日后成了是顺理成章,不成也无伤大雅。
可是贺凤韶又为什么会因此请我来相见呢?是皇室不愿意让我嫁回李氏,还是他不愿意?
多少臣子一生致力于揣摩天子为人性情,这些年下来也大约有个度量了。我是认为陛下哪怕要制衡,也应该不会在小女子婚事上出手,可后者似乎更不啻为天方夜谭。比起贺凤韶有什么私心,我倒情愿相信是那李岑珂其实在品性上有问题,即使那种事情只消投一封不署名的帖子给我就能说清,并不必特地会面,更不必是将昔年旧物放在我路过的地方,盼我有缘瞧见。
毕竟我在谁的眼中其实都不是良配,只有家世拿得出手的一个本身毫无光彩的短命鬼罢了,而贺凤韶的身份高得连我这家世都不需要,再加上以他的模样气度即使没有皇子尊贵的位子也能叫任何女子倾心相许,因此不管我怎么揣测,都觉得我自己只配得上他因那段虚假的兄妹情分生出的些许怜惜关照之心。
我是做足了自欺欺人的准备,只等贺凤韶说李氏子并非良配。
可他什么都没说,而是转身取来了一只木匣,沿着桌面轻轻推过来,垂下目光回避,轻声向我道:“你把它带回去,等到看完了这些,再做定论不迟。倘若思虑后觉得不该沾惹此事,那只要不碰世家,无论是选了李氏、或者任何人家,我都保你不受牵连。”
“今日所见所言,贺观绝不外传。所以许六小姐……尽请安心。”
我拿起这只不大的木匣,掂得出里头没什么实心的分量,是纸张塞得半满时特有的飘忽手感,再看它边角包的铜皮錾着方家用物的石竹纹,猜也猜得到里头是什么了。
十二岁那年我在他院中和他对弈,槅扇外繁花重重,他捏着棋子笑看我思索残局,而五年后的如今,也是窗外海棠照影,他将数载攒下的所有未得回应的一厢情愿摆在面前待我随意拣选,绸缪周全得令凉薄世人心惊,我亦心惊。
我低着头看似沉默,其实自己都不知是思绪纷乱无措地坐了多久,直到贺明辰从梅坞寻回了爱剑,折返来应诺取他要背会的书,我才抱起木匣匆匆告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连我自己都觉着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回府后,莲藕道我大嫂请我到她院中商议事情。
当今陛下的兄长早逝,留下两个儿子都封了王位,年长的是熙王,年幼的是照王。
熙王比他兄弟大十来岁,年已四十七,我的大嫂便是熙王殿下的独女。
按理说她有个司掌刑部的父亲,又是顶顶珍贵的身份,不该是这种万事不管的性子,然而她偏偏就在嫁进来的这些年里一直关起门过自己的,大哥纳妾玩乐也从不置喙,从没对管家的权力伸过手。
不过即使她不伸手,也从来没人敢短她的份例,而且她想去访友逛街就自个儿带着车驾出去,夫人没把自己拘在佛堂里之前也不曾管过她,大哥也不敢管,公主怕是都没她过得自在。
我放好信匣,起身去大嫂住的萍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