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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赤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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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对显赫世家的倜傥公子而言,只是在一个初雪的午后顺手解围,而对于受人恩惠的平民,这随口一提的解围便是支撑其一生的信念。
傅九阖站在山顶,他看见了初升的太阳正一点点拨开云雾,豁然照亮了深不可测的谷底。
若不是那一场飓风侵袭,黄沙几次三番淹过了傅九阖的头顶,他在临死的濒界点经历了前半生的走马灯,他看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遗忘的角落。
将军府门外悬挂着三尺白幡,白幡随风扬起,透过朦胧的薄纱,看到的将军府恍若人间炼狱。
刘申躬身忙碌在府中,此次劫难让这个老管家一夜间白了头发,侯爷失去了疼爱的长子,而他也同样失去了陪他一起煮酒闲谈的大公子。
痛心疾首的不止有他,还有傅九阖。
父兄常年征战沙场,对傅九阖疏忽的管教都要由刘申来弥补。小公子性格跳脱,顽皮灵活,纵使刘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能将其安然无恙按在学堂里的法子,渐渐的,他只想要小公子平安就好。
傅九阖同那群狐朋狗友混得久,年龄再大些时就开始频繁出入解红楼,楼里的姐儿都知道他是将军府里的小公子,没人敢让这位爷少年开荤,都藏着掖着看家本领,只当是小孩子地哄逗着。
在这里,傅九阖知道了‘酒’这个美好的东西。不论脑子里揣着多少烦心事,只要喝得昏天黑地,蒙头大汗淋漓地睡上一觉,第二日再差人知会刘申一声,不过半柱香时间,问题一定会迎刃而解。
但这次似乎不一样,刘申也解决不了这次的问题。他瘦小的身影站在祠堂外,看着刘申跪坐在空棺前一下又一下地抹泪。
他的兄长不能魂归故里,他的父亲不能再征战沙场。朝臣议论纷纷,有为傅氏争权夺利道尽心酸只求功名的声音,有声讨傅氏护国不利自作自受的声音,还有诬陷诽谤傅氏功高盖主此劫正是天意的声音……
在众多声音里,傅氏的鎏金牌匾逐渐染上了世俗的尘埃。
傅九阖想一如既往地去喝酒,但他发现,曾经常来唤他去逍遥的那群人里,只有顾百川来将军府祭奠了傅子望。
虽然将军府蒙受先帝垂青,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因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理应对其依旧尊重,但纵观将军府前前后后,这只千足虫的确僵了。
就连解红楼的姐儿对他也失了热情,在傅九阖第一次被邀请去房中坐坐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众人拥护的小公子了。
但他无法相信,无法接受,他要尝试,他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推翻了来客的桌子,惊扰了正在颠龙倒凤的美人,在来客的拳头就要落在他脸上时,他说:“小爷可是将军府的小公子,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小爷把你剁碎了喂狗。”
但这一拳还是结结实实落在了傅九阖的脸上,他听到了哄笑声四起,众人似乎只是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看作了笑话。
那个曾经心甘情愿为他徒手剥松子的女人,此刻也正倚在二楼的木栏上掩着朱唇笑得合不拢嘴。
“真当咱朝中无人呐,还将军府的小公子,”那人捧着满是油脂的肚子,环视一周后,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傅九阖身上,满是讽刺地说:“现在将军府也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小公子了吧,往后怎么活都说不好,还好意思在这耀武扬威,自己滚出去吧,别把这泼天的晦气传染给老子,老子不想受这灭门之苦。”
傅九阖醉意不散,却在袖间捏紧了拳头:“你他妈的嘴里说不出人话是吗?小爷要把你的臭嘴撕烂,剁碎了祭我父兄!”
他在瞬间就揪住了那人的衣领,一圈下去,打碎了那人的门牙。
血水往外源源不断地淌,那人惊慌失措后大吼一声:“给我把这丧家之犬往死里打!”
那人所带的侍从很多,三拳难敌四手,傅九阖不但被打得奄奄一息,还被人从屋里扔到了门外的雪地中。
那雪已经铺了三指厚,却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傅九阖躺在雪地里,他感到了彻骨的寒凉,血化了雪,殷红色的混合物在潮湿间逐渐散开,像是一束彼岸花开在了雪地孤芳自赏。
死吧,死了化作厉鬼来报复,杀尽这天下忘恩负义之人。
蒙荫在傅氏荣耀之下的平民们,眼睁睁看着将军府泯灭还在鼓掌的蠢货们,就该发配边疆那等苦寒之地,去经磨难洗礼污秽的幽魂。
背上一沉。
傅九阖目光逐渐聚焦,他看见了一双脚,一双伤痕累累的赤脚。
这人拿了一张单薄的毛毯盖在他身上,蹲下身想要靠自己瘦弱的身子扛起他无力的身体。
不过一会,这人已经大汗淋漓,他发现傅九阖的身体一点也没有挪动的痕迹,难不成自己在用力拉拽他的同时,他也在费劲力气留下来?
他只好蹲在傅九阖面前,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在那狭小的四方天地里,傅九阖记得这双眼睛,但这段记忆太过深刻,在两年不要命的打磨与七年的留身西北中,傅九阖失去了甄别记忆的能力,在这双眼睛与那该死的记忆中,他选择了通通不要。
小初六那时不过13岁,他瞪着一张水雾缭绕的眼睛,颤着声说:“你不能死在这里。”
傅九阖记得他,先前那个遭人欺负的小跑堂。随即他便苦笑,自己已经狼狈到要他来救了吗?
“在你还有家人在世之前,这么自轻自贱的死去,是对他们的惩罚,”小初六斟酌着字句,“可他们又有什么错呢?将军百战死,为国捐躯是荣耀,这不是错,但你若是不明不白的寻死,这才是错。”
屁大点孩子,说起话来倒是有一套,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但傅九阖没动,因为雪能麻痹他的伤痛,他想再躺一会。
但小初六似乎有些急了,见劝说无用,他干脆朝角落低低喊了一声:“沉大哥,你能来帮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