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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诚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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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自我中心的尴尬并不会像料想中那样持续很久。在自己那儿难受得油煎肺腑、火熬心肝的天大丑事,在别人眼中不过是第二天起床就轻飘飘散掉的东西。
那天之后,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本该有的平静模样。
老爹的生活一切照旧,关注一双儿女的假期,给他们塞零花钱,偶尔下厨让一家人少吃点外卖。
只是,他不再抱着手机傻笑着给另一个人发消息了。
防窥屏手机贴膜还没有被换下来,但已经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管仕嘉应该是很快就和老爹分手了,双方体面地结束了这段关系。
他们相遇应该是不容易的,却那么容易就散了。
每次看到老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又猛然回神黯然将手机放下,陶垣总是忍不住谴责自己的卑劣。
他愧疚、他难过、他恼羞成怒,时常陷入负面情绪无法自拔。
真分手的两个人该工作的工作、该开演唱会的开演唱会,生活回到正轨。反倒是陶垣这个局外人的状态更像“失恋”,动不动就要“触景生情”感伤一阵。
他整理作文素材剪贴本的时候,看到什么感伤的文字都要共情一番;学政治学到哲学这块,开始结合现实思考人生;就连数学也能扯上那点破事儿,连动点G都见不得。
然而,就在这个时机,陶垣在处理自己有几天未登录的小号时突然发现了管仕嘉的留言。
【管仕嘉:你还剩一堂课的课费交了但是课没有上,有时间我们把这堂课结了吧。还是原本你上课的那个时间,可以吗?】
所谓的上课只是一个借口。如果真的是课费问题,管仕嘉大可以直接转账退费给他,不过几秒钟的事儿。但他偏偏要求面对面上掉这次课,显然是想找机会与陶垣谈一谈。
【碧绿的神经蛙:好的,那我们直接在咖啡馆见吧。】
既然不是真上课,也就没有必要在琴房见了,还占着琴房的教室,让别的想学琴的小孩没法排课。
管仕嘉答应了。
……
时隔一个星期,陶垣再次走进地铁站,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跨越大半个城市,去见管仕嘉。
听着地铁一站接着一站地报站名,陶垣总会恍惚。
原来这条需要换乘多次的地铁线他已经那么熟悉了,甚至连下一站的站名都记得清清楚楚,哪一站换乘的人多、哪一个车厢能抢到座位也都心里有数。
“去见管仕嘉”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了他新的习惯。
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坐上这条线路、去见那个人吧。
以前觉得无比漫长的路,如今看来竟有些短了。
陶垣忍不住去幻想:如果那些尴尬的事情没有发生,如果那个晚上他成功瞒天过海,安然熬过。他是否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坐上这趟列车,与管仕嘉体面地告别?
他可以在一堂愉快的课程结束后,挠挠头说:“我觉得我还是没有做音乐家的天分和足够的觉悟,这个年纪还是老老实实学习文化课,准备高考吧。”
他们彼此道谢,很久很久没有再联络。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老爹的婚礼上,他们会以继子和继母的身份再次相见。
“草,这是什么青春疼痛文学的剧情。”陶垣嗤笑一声。
地铁到站,陶垣照例是提早出发、提前赶到,坐在咖啡馆里。他习惯自己等待别人,而不愿意让别人等他。
没多一会儿,管仕嘉也到了。
“你怎么脸色这么白?”想不到管仕嘉见了他第一句竟然是这个。
陶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下意识说:“光线的问题吧,我平时也不黑啊。”
不料,管仕嘉摇了摇手说:“No No No!你平时的脸,是粉的。”
“腾”的一下。
陶垣的脸现在又是粉的了,还有点透红。
看着眼前的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小孩,管仕嘉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主动说:“你不用这么介意,我和你爹已经和平分手了。”
听了这话陶垣心里反而更难受了。
“对不起。”陶垣低着头说,“请你原谅我之前幼稚的行为。我的本意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我做的事情确实太欠考虑了。给你、给我爹还有我妹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很抱歉。”
陶垣的上半身看起来还算平静,但要是看一眼藏在桌子下面的部分就知道这孩子心里有多紧张。
出了汗的手落在膝头搓着、抠着,恨不得把膝盖骨都给盘圆了。两只脚也不知该如何摆放,好像地面着了火、烫着他了似的。
“我爹对你挺真心的。就是我不想有个后妈,所以才搞出来这些事儿。”陶垣不敢去看管仕嘉,盯着桌面。
管仕嘉倒是爽朗的笑了,“别人情感的分分合合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我反而要感谢你,因为咱们都知道的某些原因,我和你爹也把话都说开了。这反倒是一件好事儿。”
“我其实不反对你们在一起的。”陶垣急忙道,“我是因为一开始不了解你,才会下意识的对我父亲的亲密关系对象产生敌意。后来跟你相处下来,我真觉得你和我爹挺好的。”
管仕嘉“扑哧”笑出声来,“怎么你现在不做私家侦探,改行做媒人了?”
他像是很轻松的就放下了,“稍微吹点风、下阵雨房子就塌了,说明这草屋本来也不怎么稳固。我和你爹并不是被什么人‘拆散’,而是我们之间本身就存在很严重的问题。”
陶垣把头埋得低了,“我其实跟踪过你俩约会。挺甜的,不像是有问题啊?”
“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就是甜了?”管仕嘉摇摇头,“那是你们‘工业糖精’吃多了,不知道真甜是什么样。”
陶垣连忙否认,“不是的,我知道我爸对你特别真,你对我爸也特别真。我爸其实悄悄准备了一些房子车子和店铺的赠予协议,是不以结婚为目的、不能撤回赠与的那种。”
从这些具有法律效益的赠与协议到定做的戒指,这些细节无一不是陶巍真心的证明。
老爹未来的规划里,是有管仕嘉这么一个人的。
管仕嘉苦笑,“那不就成包养了吗?”
“不是包养!你相信我!”陶垣有些着急,“我爸他是有认真的考虑过和你在一起的未来,他隐瞒我和妹妹的存在,是因为我马上要读大学,而妹妹也可以和妈妈生活。”
管仕嘉将手掌微微下压,示意陶垣冷静。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你别急,先听我说完。”
他细细道来,“你仔细想。在我的角度来看,你爹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说实话。他的年龄、经历、工作、家庭情况都是假的,我怎么能够跟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继续走下去呢?”
一听有人说他老爹是骗子,陶垣当即从椅子上窜起来想要反驳。
“冷静,冷静,我知道你爹不是骗子。”管仕嘉赶紧把他按下去,“但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不相信我能够接受真实的、完整的他,所以才对我说谎的,这个你无法否认吧。”
陶垣缓缓点头。
“你爹在我面前并不是他真实的自己。他始终在扮演虚构的、捏造出来的‘人设’。这个‘人设’有很多与他本人重叠的部分,但他也不得不隐瞒自己与这个‘人设’不同的部分。”
管仕嘉问:“你觉得这样,他和我相处的过程是全然自在、快乐、享受的吗?”
“……可能不是吧。”陶垣声音闷闷的。
他知道这种感觉,就像他用魏源的身份和管仕嘉接触的时候。他始终提着心、吊着胆,有根弦紧绷着不敢放松。
“他在我的面前始终有所隐瞒。而因为这份隐瞒、这些谎言受到伤害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他也是。他跟我在一起做的所有事情会想起来都是掺了玻璃渣的糖。”
管仕嘉无奈地叹一口气。
“正因为你们父子并不是什么大坏人,所以你父亲才会因为他的谎言而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和道德上的压力,他始终对我怀有强烈的愧疚感,而这种愧疚感积累太多是会把人给逼疯的。”
他说的这些陶垣都明白。
他们父子虽然方式不同,但总归都是为了结识管仕嘉,说了不少假话。为了去圆一个谎,他们都不得不用一百个新的谎言去补上一个谎言的窟窿。谎言越来越多,不堪重负。
“不过,幸好你爹没有真的把你和妹妹丢给前妻。”管仕嘉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一个男的为了迎新人进门,就把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丢了,这样的男人也不能要啊!”
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
管仕嘉拿出手机,把最后一节课的课费退给了陶垣。
“我今天晚上还有演出,就先走了。”他付了两个人的咖啡钱,“回去跟你爹好好沟通。相信你爹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怨你。”
他扭头看向陶垣,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只委委屈屈的萨摩耶。
管仕嘉“噗”地笑出了声,“你别这样啊,搞得好像我对你始乱终弃了还是怎么的。”
他顺手撸了一把陶垣的头毛,以示安慰,“感情的事儿哪有‘一蹴而就’的呢,这玩意儿谁说的准?谁知道下一个什么时候来,有没有更乖。”
“行了,赶紧回去吧。补一补暑假作业,可别全部堆到最后一天才开始补。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享受青春吧。”
说完,管仕嘉离开咖啡馆。
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玻璃,陶垣的视线依然留在管仕嘉身上。
他像是往常那样扫码解开共享单车的车锁,把座椅调高,抬起长腿一跨,像是一片树叶那样去追逐风的速度了。
陶垣久久地望着管仕嘉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怅然若失。
那天晚上,陶垣本着补票钱的心理买了一张Ms. Lion乐队的演出票。
票倒是买了,可有没有勇气去看又是另外一码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只是神游着,浑浑噩噩凭着身体的记忆回家。
终于,在回家的地铁上,他突然站起身,不管不顾的在最近的地铁站下车,跑到外面叫车赶去Ms. Lion乐队举办小型演唱会的地方。
这个偌大的城市冷酷无情、卷到飞起、一副谁都不爱的做派,却偏偏爱在关键时刻堵车。陶垣只能在中途下车,开导航、用尽全身的力气猛蹬共享单车。
等他赶到场地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安可曲了。
他双手撑住膝盖、气喘吁吁地站在整个 Live house距离舞台最远的地方,远远地望着那片彩色舞台灯光下,站在键盘前的人。
管仕嘉还是那样。扎实的专业基础和独特的个人风格让他在舞台上充满魅力。他似乎在独自美丽,可看着他的人总会自以为是地误会他在有意无意地撩拨独一份的风月。
陶垣心里酸涩,仿佛他的心脏已经变成了一只柠檬,被丢进舂米的石臼里面碾压,泛出来无限酸苦。
他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失落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了自家老爹的翻版。而现在,他在和老爹一样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不顾一切的挤进人群,向舞台的方向走,试图离那个正在远去的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穿过嘈杂疯狂正在尖叫的人海,陶垣顶着巨大的声浪走到舞台前。
他抬头看向那个人。
灯光下,管仕嘉正在弹奏的右手突然离开琴键,抹去了脸上一滴无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