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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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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仪怎样的郎君?
裴嫣说不出口。
父皇属意她出降武靖侯这般权倾朝野的重臣,意在借她笼络勋贵,稳固朝廷势力。皇后则为她在京畿内外甄选了数位适龄才俊,个个皆是家世显赫、才学出众的良配,只是……
只是,无一人能令她心动。
郑公子温润有礼,曾耐心教她击鞠之术,这些时日往来频繁;吕侍郎文采斐然,张副尉亦是清誉在外,然论及相处之适意,郑公子不及皇兄温煦宽和;若论文墨风流,吕侍郎难敌皇兄才思卓绝;纵是清名,张副尉亦逊于皇兄之风仪气度,细究之下各有不足……
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皇兄……
为何她满心满眼,全是拿旁人与皇兄相较!
裴嫣的心乱了,慌忙低头,避开皇兄投来的目光。
“谢父皇母后为儿臣筹谋,儿臣感念。只是……”
“只是至今心无定论,亦不知心仪何等良人。”
裴嫣脸颊热得厉害。
她说谎了。
她不该说谎的,太子皇兄亲身教导过,诚者天之道也,诚实是立身之本,万不可扯谎欺瞒。
可是裴嫣不得不用谎言遮藏心事。
因为她不敢正视皇兄那双眼睛。
这是她第一回违背裴君淮的意志,犯了错。
裴嫣低着头,闷声道:“儿臣身子不适,恳请先行告退。”
得皇帝放行,裴嫣如蒙大赦,提起裙裾几近落荒而逃。
纤影匆匆消失在高台前。
裴君淮望着皇妹慌张的背影,心情复杂。
亲耳听到裴嫣承认没有心上人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气。
转而心头浮起些许失望。
为何失望?
裴君淮不愿扪心自问。
不愿,亦是不敢。
他不敢叩问自己这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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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裴君淮一样,裴嫣也怀有心事。
辞别帝后,她独自沿着小路散心,不知不觉走到了围场边缘。
身后传来忽然清朗男声:
“温仪公主!”
“公主,请留步!”
郑瑛策马近前,见小公主闷闷不乐,便温言相询:“公主今日可还有兴致击鞠?”
“击鞠便罢了,我……有些乏了,”裴嫣心绪纷杂,寻了个托辞,“不如策马散心罢。”
纵马驰骋确为乐事,飒飒秋风扑面而来,拂去心头烦闷,连方才被议婚的窘迫与重压也似被山野自在风吹散了几分。
裴嫣心情舒展,对郑瑛时不时旁敲侧击的探问,也渐渐有了回应。
“适才见陛下与娘娘齐聚,可是在商议公主的终身大事?”
郑瑛亦不再迂回遮掩,直白问询公主的心意。
“嗯,”裴嫣轻声应道,“诸位公子皆是良才,父皇问我心仪怎样的郎君。”
“公主如何作答?”郑瑛急切追问。
“我……”
裴嫣踌躇难言,正不知如何应对,周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数骑人马簇拥着为首一人,将她围在当中。
“皇妹。”
嘉平公主扬鞭策马逼近,语含讥笑,“远远便瞧见皇妹与一位俊秀郎君并辔而行,不知情的,还道是在公主私会情郎呢。”
“呦,竟是郑公子?”
嘉平公主故作惊讶:“莫非,温仪皇妹的情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皇妹的心上人是郑二公子呀!”
随行的贵女们立时掩唇哄笑。
“看来,父皇与皇后娘娘已经为皇妹择定了佳婿。”
嘉平公主转向身后一名华服贵女,嬉笑唤道:
“郑家妹妹,令兄好事将近,还不快来拜见新嫂?”
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贵女们讥嘲之意更甚。
裴嫣心知来者不善。
嘉平公主一向与她龃龉,她不愿与之纠缠,只想避开。
裴嫣紧握缰绳,欲拨转马头向另一侧驰骋而去。
“哎?皇妹躲什么?”
嘉平公主恶意昭彰,策马紧逼,“怎么?议不得你的婚事了?玩笑话而已,妹妹这般好性儿,总不至于同本宫置气罢?”
“喂!本宫在同你说话!一声不吭,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
见裴嫣始终不搭理,嘉平公主气焰愈发张狂,竟率众贵女自后方包抄,恶意阻住裴嫣的去路。
“叫你无视本宫!叫你不敬!”嘉平公主恶向胆边生,催马欺近,握住马鞭狠狠抽向裴嫣座下马匹。
骏马吃痛受惊,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随即狂躁地颠簸起来。
裴嫣紧紧攥住缰绳,柔弱的身姿被颠得起起伏伏。
一番挣扎终是徒劳,她被狂躁的坐骑猛然甩落,身子向后重重跌去!
双腿砸地,撞出一声闷响。
剧痛瞬间窜遍全身,裴嫣连呼救都只能挤出一声微弱的哀鸣。
她蜷起身子,疼得失控颤抖。努力试了两回,腿脚却软得站也站不住,将要撑起又跌坐回去。
伤势加重。
冷汗顷刻浸透肌肤,裴嫣唇咬得发白,眼里渐渐含了泪,却只是低低抽着气,痛得一声也叫不出。
“温仪公主!”
郑瑛大惊失色,慌忙策马靠近。他顾忌男女大防,不敢贸然触碰,只得急令随从速去御前禀告帝后,延请御医。
围场这厢的骚动惊动了御座。
“何事如此喧哗?”皇帝皱眉,眺望远方。
内侍急趋查探,复又慌张回禀:“陛下!马场生乱,嘉平公主一行人与温仪公主起了冲突,温仪公主她、她不慎坠马……”
话音未落,一贯沉稳冷静的太子殿下蓦地起身,朝外疾步冲去,举止失了往日的温润仪度。
几乎同时,武靖侯裴穆听闻小公主受伤,心头亦是莫名一紧。
他一语不发,突然起身离座,步履匆匆追随太子赶往马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留下满座寂静。
——————
猎苑围场。
裴嫣疼得厉害,冷汗一层层浸透了衣裳,贴在背上又冷又黏。
全身止不住地颤,每一阵颤抖都牵扯着伤处。
裴嫣紧紧捂住伤腿,那条腿像是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碾碎骨肉般的痛。
围拢而来的贵女们慌得花容失色。
她们方才只顾着趁势凑热闹,根本不曾料到嘉平公主竟敢真的挥鞭惊马,摔落温仪公主。
“哼,装模作样,哪有这般娇贵!”
大祸临头,嘉平公主犹在嘴硬。
“殿下,”有贵女隐隐担忧帝后降罪,低声劝道,“温仪公主伤势不明,恐酿成重伤,还是先速速送医为妙。”
“重伤?呵,她能伤得多重?”
嘉平公主根本不在意,翻身下马,慢悠悠踱至裴嫣跟前。
“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给谁看?真是矫情!”
目光扫过郑瑛,嘉平公主讥讽一笑:“皇妹狐媚子似的,想勾引谁?是这位年轻郎君,还是那位武靖侯啊?”
待靠近些许,看清了裴嫣腿上惨重的伤势,嘉平公主脸色才陡然一变。
“不可能!她她她……她怎会、怎会伤得这般严重……”
话音未落,一把刀鞘挟着劲风蓦然将她推开!
贵女们惊声尖叫,纷纷惊慌退避。
裴穆架起刀:“家中长辈不曾教过你们规矩么?再敢满嘴胡扯八道,本侯便替尔等父母管教管教一群不肖子!”
围场顿时陷入寂静,连跋扈的嘉平公主亦被武将的威势震慑住,气焰萎靡下去。
裴穆乃开国元勋,与皇帝有结义之谊,位高权重,绝非他们可以轻易冒犯。
裴君淮则直接奔向倒地的裴嫣。
“伤在何处?可还能撑得住?”
他不顾储君身份,向着裴嫣屈膝而跪,急切询问。
裴嫣疼得说不出话,只死死咬住唇,摇头呜咽。
她脆弱得一碰即碎。
“速传太医!片刻不得延误!”裴君淮看着怀中人可怜的模样,心疼得要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转向罪魁祸首,怒然质问。
嘉平公主支吾其词,吓得不敢抬头。
“回禀太子殿下。”
嘉平的贴身宫婢慌忙上前狡辩。
“殿下误会了,实是公主姊妹间嬉闹罢了。嘉平公主见温仪公主在此,欲上前亲近叙话,却不料温仪公主的坐骑忽而受惊发狂,这才……这才致她坠马受伤。”
嘉平公主如获救命稻草,闻言忙不迭附和:
“是,正是如此!皇兄这只不过是一场意外,是裴嫣她……她驭术不精,自己摔下来的,怪不得旁人!”
裴君淮倏然抬眸,温和沉静的眸底蕴着厉色,冷冷盯着她。
嘉平公主被皇兄的眼神慑住,喉头一哽,后半截谎话生生卡在嗓子里。
“你说,是裴嫣自己不慎落马?”裴君淮的目光钉在那狡辩的宫人身上。
宫人垂首,哆哆嗦嗦撒谎:“是……确是如此……”
“来人!
裴君淮声音平静,却字字见血:“嘉平近身宫人满口谎言,惑乱宫闱。打入内狱,以儆效尤。”
此令一出,贵女霎时惊骇失色。
太子殿下一向以温雅宽和的君子风度闻名朝野,何曾动用过此等酷烈的刑讯手段!
这份反常的威仪与冷厉,吓得在场之人心惊胆颤。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储君震怒,凑热闹的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跪倒一片哀声求饶。
适才跋扈刁难的嘉平公主,亦是慌得面无人色。
“皇兄!我……我只不过是与裴嫣开个玩笑……”
“玩笑?”裴君淮动怒,小心护着怀中少女,“温仪伤重至此,你管这叫玩笑?”
“你行事跋扈,恶意欺伤皇妹,既伤裴嫣双腿,便与她共担伤痛!”
“传孤谕令,禁足嘉平公主,罚其日日长跪思过,直至温仪痊愈!”
嘉平公主吓得魂都散了。
皇妹那腿伤得不轻,要她与裴嫣共担伤痛?那得跪上多久啊……
她这双腿岂不是要跪废了!
“太子殿下!”
嘉平公主生母祺妃闻讯慌忙赶来,为女求情开脱:“太子殿下息怒,罚得过重了!不过是姊妹间嬉闹失了分寸,小事一桩,何须如此……”
嬉闹?只是一桩小事?
裴君淮加重惩戒,狠狠落了祺嫔颜面:“今日在场随侍嘉平之人,明知公主行差踏错而不加劝阻,反纵容其恶,一并随嘉平禁闭思过!”
他望着嘉平公主身边那群惶恐不安的贵女。
这群人先前附和取笑时何等得意,如今却个个面如土色。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
闻讯出事,众臣心知不妙,纷纷赶来围场寻认自家女眷。
裴君淮抱紧裴嫣,不留一丝情面:“诸位卿家且将令媛各自领回府中,好生教导为人之道。这般言行失当,品行失德,他日选秀不必再送。”
言行失当,品行失德。
此言一出,无异于宣告这些女眷彻底失去了候选太子妃乃至入宫竞选女官的资格。
贵女们听闻噩耗,瞬间面无人色。
哭求告饶之声顿起。
她们原想讨好与皇后亲近的嘉平公主,借机为将来选秀寻得助力,才随其欺凌温仪公主,不曾想竟弄巧成拙,自绝了去路。
眼见太子震怒,众人慌忙哭着扑向裴嫣求情。
嘉平公主终是吓得哭出声来。
“母妃、母妃救我……我不要罚跪……温仪,你的伤很快便能痊愈对不对?你为本宫求情好不好……求太子皇兄开恩……”
太医匆匆赶至,将众人驱走,嫌其阻碍检视裴嫣的伤势。
裴嫣的腿伤得极重,胫骨受损,纤细的脚踝处一片青紫肿胀,痛得她止不住流泪。
冷汗与泪水混在一处,浸湿了鬓发,裴嫣痛苦脆弱的模样,直看得人揪心。
“太子殿下。”
太医焦急回禀,“公主伤在腿骨,此地不便诊治,需即刻移入帐中施救。”
裴嫣闻言,强撑着想下地行走,甫一用力伤处便传来钻心之痛,腿脚一软,她的身子顿时失了平衡。
“当心!”
裴君淮看在眼里,心疼得厉害,不及多想便伸臂将皇妹按回怀中抱起身,大步向营帐行去。
“皇兄!”
裴嫣惊呼一声:“放我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此举逾越了兄妹常礼。
“抱紧孤。”裴君淮不肯松开,反而加快了脚步。
他的手臂沉稳有力,将裴嫣病弱的身子紧紧护在怀中。
关心则乱,什么繁文缛节、礼法规矩,这一刻尽数被裴君淮抛诸脑。
围场蓦地寂静下来。
众人惊魂未定,目光一时聚在此处。
无人知晓,正见证着一场逾越礼度的兄妹之情。
强烈的羞耻感瞬间盖过痛楚,裴嫣顾不得满面泪痕,慌忙将脸颊深深埋入皇兄的胸膛。
从小到大,裴君淮一直为她遮蔽风雨。
裴嫣能够辨别出,那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爱护。
可这一回,她却直觉不同。
她与太子皇兄之间,似乎有什么悄然变了意味。
依偎时衣裳透出的体温,裴君淮有力的心跳,还有对她强势的保护姿态,禁忌般的亲密给了裴嫣极大的安全感。
却也让她心慌意乱。
裴嫣不知道,心里那股陌生的滋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