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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日小菜增新气,旧面生貌重又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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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叽雀吵吵嚷嚷,饭庄里食客谈天说地的声音也热闹。
从爱炼丹的皇帝说到北边的大旱,从田里的荞麦说到状元的新诗,当真是:古今平生事,皆作桌上闲。
近日,饭莊里的客人比往常还要多些。
都要归功于陈灵新打出的“春日小宴”系列菜。
一桌菜里,头道是银鱼炒蛋:
这鱼取自水质清澈的江河,身形不过寻常虾米大小。然而不同的是,这小鱼仔儿通身银白,晶莹剔透仿若玉石。
可这最仙气儿的鱼和最接地气儿的鸡蛋混炒,却迸发出无穷的魅力,令人欲罢不能。
再来是香椿百吃:
指长的香椿叶,从树上勾下来,洗净焯水,或摊饼或拌豆腐,最有味儿的是掺着煎蛋,俱是浓郁的春日气味。
还混着春卷、清炒丝瓜瓤等春日清新小菜,吃得食客们满肚馥郁芬芳,莫不沉醉于这春日好味。
且只有头两道是常驻菜,别的都要随着时气,按着所供食材,轮番上阵。也因此,食客们几乎每回来,都能尝到不同的小菜滋味。
菜肴众多俱是清爽,可最出彩的还得是银鱼炒蛋。
雪白的身,透黑的眼,仿佛是天上神仙的肴馔,不似人间物。
且自打出了这道银鱼炒蛋,就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上至士官,下至侠客浪人、平头百姓,吃了莫不都说好。
更有那游子士人,品完宴席,心中大悦,留下题字赋诗,其中更有人名进登科,且成就了一段佳话,这是后话。
这日,又有一位慕名而来的祖孙俩。
那老妇佝偻着背,牵着个约莫五六岁小女娃,小娃娃裙尾还上泛着柔亮的春光,但怯生生的,紧紧拉着那只枯皱的大手。
老太太坐下来,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个旧布包,仔细的数出来二十五个铜子儿,里头许多还沾着生锈渍儿。
“掌柜的,劳烦给我们上一盘银鱼炒蛋。”老太太客气笑笑,将钱递给陈灵,那布包登时便近乎空了。
祖孙俩坐在桌前等待,老婆婆温柔慈爱的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只是那小姑娘神态木木,不似寻常小孩儿调皮好动,呆呆愣愣的,好像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等待片刻,一盘秀嫩的银鱼炒蛋就端上了桌。
“喏,囡囡快瞧,是银花银果儿!”老婆婆温声哄着小姑娘,手指向盘子中的银鱼。
那娃娃看见端上来的银鱼,呆怔的目光闪过丝光亮,只是看到盘里的银鱼一动不动,却突然有了反应:
“不…不是的…”
“它……它们都死了,不是的…”小姑娘细声抽泣,来来回回却只是反复这句话。
阿婆心一惊,赶忙哄道:“囡囡乖,别哭别哭,都是阿婆不好!咱不吃这银鱼了,不吃了……”
陈灵注意到了这边状况,忙走过来,轻声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阿婆不安,赶忙赔罪:“这位老板,实在是对不住!今日本是想带我家小囡囡来吃银鱼的,她最喜欢银鱼的传说了,整日里痴痴地说要见银花银果。可看见端上了来的银鱼死了,反而哭得伤心……”
陈灵闻言,神色认真,弯下腰来和小姑娘对视:“小朋友,姐姐带你去看真正的银鱼好不好?”
小女娃暗淡无神的眼睛忽的炯了一下,紧紧的盯着陈灵,却不说话。
陈灵会心一笑,轻轻牵起了小孩的手。
又顺着招呼都池小沛儿两人,让他俩先在前厅照料,便带女孩儿去了后院,那老婆婆也跟了上去。
陈灵牵着女娃娃,她圆圆温热的小手,仿佛是心脏在搏动。
屋舍后院是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树,树下有个石头盆盂,里头许许多多条小银鱼儿,正快活的游来游去。
小姑娘不自觉的靠近,盯的认真。
趁着小娃娃直勾勾盯着水面的间隙,那阿婆将陈灵轻轻拉到一旁,悄声说:“姑娘,真是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陈灵笑笑,温声安慰道:“不碍事的,您别客气。”
“我家囡囡,爹娘走的早,去的又惨烈,打那往后,原本活泼爱笑的小孩儿就不爱说话了……”阿婆又苦笑着解释,眼角似有泪花。
“可我瞧着今日样子,许是见着银鱼就想起她娘生前讲过的传来:
银花银果本为龙王座下的童男童女,两人相爱遭到龙王惩罚,被剥去鱼鳞,化作银鱼,只希望这样能更长久的相守……”阿婆越说越出神。
她低迷的愣了愣,抱歉的把话头转回来:“小丫头见着活的银鱼,恐怕是觉着她爹娘也如它们一样依偎在一起了……”
“世间万物总会去世,我们所能留存的,所能尽到的努力,不过是让其留存的时间久一点,离开的时间晚一些。”陈灵听了,倒颇有些感慨。
“万事皆如此啊……”那老婆婆也跟着摇头苦笑。
“今日真是感谢姑娘善心恩德,老身感激不尽。”她低身就想要行礼。
陈灵赶忙扶住,温乎说:“这位婆婆,您别客气。”
“嗐,老身姓陈,您唤我一声陈婆子就成。”陈婆婆和蔼的笑,一笑起来,干枯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丝活着的生气。
“可只怕再回去后……”陈婆婆眉头紧皱,低声沉叹,余音里都是担忧。
陈灵安慰的拍拍她:“阿婆若放心,不如让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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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方的石头盆塘里,密密麻麻的小银鱼还在清冽的水中欢快游荡,并不知世事。
池子边上还浮着朵浅粉色的花,闪着光旋着亮儿。
陈灵缓缓走近正专心盯着游鱼的小女孩,柔柔出声:“这银鱼啊,是从鱼贩子那里买来的,你看它们游的多开心,很漂亮,对不对?”
银鱼真的仿若透明色,身上带着神秘晶莹的光辉。
小姑娘没反应,指尖却微微颤了颤。
陈灵语气神秘:“可是即使是放在水池里,它们也没办法活几天。小朋友,你想拥有永远都不会死去的银花银果吗?
小女孩闻言,瞳孔一震,猛地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陈灵,一双闪扑扑的大眼睛像是在说:“真的吗?”
陈灵莞尔,牵着小女孩进了后厨,让她站在旁边等待,自己则从缸子里舀出一大勺白糖来。
只见她将糖倾倒进铁锅里,生了小火熬煮,煮到微微发发黄冒泡,发出咕嘟咕嘟的胶黏声。
熬糖的功夫里,尘光里都是安静。
女娃娃呆呆地看着陈灵的背影:她用筷子搅动着糖浆,铁勺从锅里舀起煮好的稠液。
板上抹油,勺中煮化的糖浆仿佛化作了神笔,扯丝、拉线、勾型,细心勾画,行云流水。
大铁勺上泛着光亮,像黄金化成了水,月亮变成了丝线。
又从屉里抽出根木签子,往画好的糖上一压、一起,正是勾作了银鱼形状——
焦黄通透,栩栩如生。
“看!”陈灵将这头刚挂好的银鱼琉璃糖画放到女孩的面前:
“糖心儿鱼,喜欢吗?”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努力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猛地点了点头。
“是了,我家囡囡也姓唐,平日里最喜欢吃的也是糖!”老妇人拍拍手,乐呵呵地笑接话。
只是那小姑娘认真凝视银鱼糖,却不接过去,仿佛是舍不得吃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陈灵好像瞧出了她的心事,蹲下身来:“糖鱼儿不吃就会化掉了,到时候连丝甜味尝不到,不是很可惜吗?”
小女孩嗫嚅着,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是“啊…啊”了两声,声音好像晒干了的白布。
“与其让他们拼命凝结出来的甜意白白的消散,不如让银花银果永远的在你留存在你心里,这样他们永远都会在,对吗?”
女娃娃思索了半响,点点头。
陈灵莞尔,将手中的糖画递给她。
小姑娘像迎着珍宝似的,从陈灵手中接过糖鱼儿,小心翼翼的放到嘴边,伸出小舌去舔,好像森林里怯生生的小松鼠进食,喜悦又局促。
小姑娘吃的慢,半晌儿才将糖鱼舔化了一小圈,许是实在舍不得再吃了,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停下来,歪歪头,鼓起勇气:
“姐…姐姐,我…我叫阿璃,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抬起眼,勇敢又生涩。似乎因许久未曾开口正常说话,嘴巴开合的姿势都显得有些怪异陌生。
陈灵终于听见了小女孩说出一句完整话来,才发现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像檐瓦下的铃铛碰着风儿。
陈灵拉起她软乎乎的小手,笑着说:“姐姐叫陈灵,你可以叫我灵姐姐,欢迎阿璃下次还来找姐姐玩儿,好吗?”
“嗯……”小女孩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又迅速垂下了眼。
“灵…灵姐姐,你…能陪我再去看看银花银果吗?”唐璃发声还是生疏,可音色却甜甜软软的,跟她的名儿一样,透着琉璃的清脆。
唐璃主动开口,身旁的阿婆却仿佛见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又惊又喜,浑浊的眼泪就要忍不住掉下来,忙牵着陈灵的手道谢:“陈姑娘,多谢…多谢你!”
陈灵轻拍阿婆的手:“阿婆不必客气,谁都有苦事儿,能帮衬上些,也是我的福德。”
陈灵牵着小唐璃的手,在院子树下,默默的耐心陪她凝视着那一缸小鱼儿。
阳光撒落,石塘里散游的银鱼也沾上了涟涟金光。
日头底下,阿璃手中的糖画小鱼也透射出彩绚儿,清澈好看。
陈婆婆在一旁欣慰的笑。
便是世事也艰难,幸是到头终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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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饭莊略略松快下来。
迎着外头的日光,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走进来,模样干练,笑颜如花,眼角还缀着一颗淡淡的桃花痣。
“灵姐姐!”女孩朝气十足,兴奋的冲着柜台喊。
她佩着的赫然正是那日老头身上的腰牌,上头刻着朵小小的花。
“啊……?”陈灵闻声,懵懵的从桌上的账堆儿里抬起头来。
看见来人,她也精神过来,欣喜的招呼:“小小!”
“果然是你,那日的老头也是你对不对?你什么时候来青衣城了!”陈灵乐乎乎从账台后走出来,拉起小小的手。
“嘿嘿……”花小小不好意思的一笑
“灵姐姐,这些都不是顶要紧的事儿!”花小小羞赧地说。
“最重要的是,我快想死花雕鸡的滋味了!不如咱们边吃边说?”小小兴奋的提议。
“你这个小馋猫!”陈灵点点她的鼻子逗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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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陈灵打头,端上来一锅肥美鲜香的花雕鸡。
都迟满脸无奈跟在后头,推着一个小木车,上头是错错落落的几碟菜。
菜上齐后,桌中央是一大盘子鸡,还有两壶花酒,三碟小菜并着儿糕点水果之类。
陈灵顺势坐下,拿起筷子递给小小:“快尝尝吧!”
花小小喜笑颜开,狼吞虎咽起来。
鸡肉油亮、柔嫩,却没有腥味儿,入口即化,既不柴也不生,火候刚刚好,还带着浓郁的酱香。
花小小忙不迭的夹菜,嘴里嚼着鸡肉还念念有词:“汤汁也不能浪费了,拿来浸米饭正好……”
陈灵被她逗笑了,忙劝着说:“你慢点…慢点吃。”
外头竹叶晃动沙沙作响,似是也被这香酥鸡的味道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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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回到青衣城,只是顺路儿。”吃饱喝足,花小小说明了来意。
她坐直身,神色郑重起来:
“是为着一件很重要的事儿要进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