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到栾川 ...


  •   2015年3月21日,是日,龙抬头。
      萧望先乘飞机到郑州,再转高铁到洛阳市里,最后打出租下乡。这天下着婆娑凉雨,农村的土路像是被搅拌机搅和过样,泥泞不堪。
      出租车司机把他放到柏油马路和农村土路的交叉口便不愿再往里走了,说是急着回市里接女儿放学。
      萧望就这样顶着春三月的雨、拖着登机箱站在路口。
      看着皮靴前稀泥般的黄土,萧望一步也不想往前迈。
      “小伙子,你傻杵在这做啥子。”一位骑着红色电动三轮车套着蓝色塑料雨披的老大爷停下车来问。
      萧望瞥了他一眼,不做回答。
      “进村么小伙子?”老大爷操着河南方言问。
      “嗯。”萧望答。
      “那上来坐吧,俺载你一程来着。”
      三轮车前面的座椅部位被大爷宽大的雨披罩住,后面丢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萧望实在没发现有什么可以坐的地方。
      “快上来吧,别斗感冒了,后面有个桶,正好你可以坐那上面。”大爷把他雨披的后部拽到后座,示意萧望可以用它挡着头。
      萧望从小到大没这么窝屈过。他眉上的青筋跳了跳,看着大爷诚挚的样子,还是抬腿上了车。萧望不愿意坐在废弃的油漆塑料桶上,只能扶着前座的后靠拦站着。大爷说他这样站着不安全,他装作没听见。
      “你到哪啊小伙子,你是回村吗?”
      “麻烦把我送到村长家。”萧望说。
      萧望现在心情糟糕极了,他只想立刻穿越回苏州,窝在他家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啜茶听雨。以前他很喜欢阴雨天气,雨落青檐,润竹打石,惊一潭红鲤鱼,岂不妙哉。他从没想过下雨天也可以有这样的光景。
      大爷把他放在两扇涂着红漆的铁门前就咯吱咯吱驾车走了。
      敲了三次门,伴随着一声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开了门。
      妇女把门开出个口,从屋里探出头来,问:“你找哪位呀?”
      “我找村长,找他打听点事。”
      妇女毫不避讳地把萧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拉开门,说:“进来吧。”
      屋内,村长正坐在木板凳上抽烟。萧望向他说明了来意。
      村长又抽了两口,问:“这罗元芳家,跟你什么关系。”
      “我太爷爷和罗元芳的父母交好。”
      “这八百年前的交情……”村长嘀咕到。
      “行吧,他们家人现在搬到集上去了,今个下个鬼雨,我没得事,我送你过去吧。”村长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于是萧望坐上了村长的小蹦蹦。
      一路颠簸自不用说,在萧望快要吐在车上时,村长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了。
      “到了,就是介。”
      萧望下车前给了村长两包烟,村长不明所以地接过两个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和文字的蓝色纸盒。
      眼前是一栋水泥外墙的三层小楼,喷绘招牌上印着四季春旅社五个大字。
      四季春旅社一楼是四间门面房,但只开了一间房的门。大厅里只有一张沙发、一个茶几、一个电脑桌、一个冰箱和一排货架,因为空旷而显得有几分寂寥。
      大厅里没有前台,也没有人。
      萧望穿过大厅走到院子里,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在廊檐下给一个老奶奶洗头。
      老奶奶因为身体孱弱又佝偻,站不太稳,女孩一边给老奶奶洗头,还要一边扶着老奶奶。女孩瘦得跟搓衣板样,有些吃力。
      女孩看到来人了,说:“住店吗,等一下,马上。”
      女孩的声音清脆如百灵鸟,即使用着方言,也很好听。
      女孩仔细把老奶nai头上的泡沫冲干净,头发擦到半干,然后扶着老奶奶在一个矮木椅上坐下。
      院子东西长,南北窄,靠西边从南到北拉了条麻绳,上面挂着些衣物。女孩从绳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擦擦手,然后走到萧望身边。
      萧望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后来,萧望每次叫那个黑白分明的名字,都会想起这双眼睛。
      \"你好,我叫萧望,我找罗元芳。\"
      女孩看了眼木楞地坐在椅子上的老奶奶,问:“你找她干什么。”
      “有点事,要找她问问。”萧望看向老奶奶。
      女孩找了把红色塑料梳子给老奶奶梳头发。萧望注意到老奶奶花白稀疏的头发很长,长到腰。这个年纪还留长发的人很少,因为不方便打理。
      老奶奶才注意到来人了,她仰头眯着浑浊的眼看向萧望,突然踉跄着扑向萧望,口齿不清地说:“肥乃了……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女孩把老奶奶托回椅子上坐着,看着萧望的眼睛说:“你看我奶这个样子,能答人话吗?”
      萧望下意识目光一躲,他觉得这双清明的眸子里装着些与她这个年龄段不符的东西。
      “冒昧地问一下,她怎么了,生病了吗。”萧望问。
      “老年痴呆,好几年了。”女孩背对着萧望在老奶奶腿前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指甲剪,自顾自地给老奶奶剪指甲,这架势仿佛在说你可以走了。
      待女孩给老奶奶剪完并磨完指甲后,萧望开口了:“你家这旅社,还开吗。”
      “开呀,当然还开呀。”
      “我开间房。”萧望按下行李箱的拉手。
      “行。”女孩按着大腿站起身来。“五十一天,我带你上去看看房间。”
      女孩领着萧望走水泥步梯上了三楼。楼梯扶手上涂着红漆,红漆上是一层薄灰。
      登上三楼阳台,进到屋里,萧望发现这里没有标准客房。中间一个空空如洗的小厅,连着三个小房间,西北角是卫生间,房间布局是这样的。
      “你想住哪间,这间阳光好。”女孩走进了东南角的房间。
      所谓的客房里,只有两张木板床、两个床头柜和一台空调。
      “没有独卫?”萧望问。
      “没有独卫。”女孩回答。
      “我租这一层,剩余两间房不要安排客人了,多少钱?”
      女孩思考了下,竖起食指,“一百吧。”
      “微信扫给你。”萧望掏出手机。
      “现金。”女孩说。
      萧望扫了眼来信,把手机收回兜里,取出皮夹,掏出三百块钱给女孩。
      女孩收过钱,折起来装到口袋里,下楼去了。
      萧望洗了个澡后下楼去,没看到女孩的身影。老奶奶的头发已经被吹干了,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老奶奶看到他,远远地问:“大鹏,是你吗?”
      萧望走到茶几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奶奶。
      半响,萧望开口:“奶奶,你还记得萧起明吗?”
      老奶奶突然停止了喃喃自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过了几秒,又开始嘴里哞哞哞地自言自语。
      老奶奶已至耄耋之年,脸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老人斑,嘴巴因为牙齿掉光而向内瘪着,眉毛掉得只余眉头一撮,眼睛白内障严重,仔细看还有点瘆人。她脸上大大小小的沟壑,仿佛昭示着她这一生的坎坷。
      萧望手插兜里,慢慢走到大门前。
      门被“锁”了,推拉玻璃门的内部挂着一副钢制U形锁,锁下抵着一张纸。
      萧望俯下身拿起纸来。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几个字:“门没锁,锁挂着,如果出去,麻烦挂好——李樰雁。”
      字很凌厉,不像是女孩的字。
      萧望看着这纸、这字,陷入了沉思。
      两天前,他坐在他父亲的办公桌对面,看他父亲扭开泛着金属光泽的钢笔,在纸上写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他的父亲,叫他去豫北一户姓李的人家找一个名叫罗元芳的人。他的父亲说:“如果这个人死了,就去找她临死之前陪在她身边的人。”

      那是1929年的冬天。
      萧望的太爷爷萧起明从西安回苏州,路上遇到了罗元芳的父亲罗大福。
      罗大福是洛阳的一个小地主,说是小地主,但也有五个庄子。大庄子四周挖着防土匪的沟壑,四角炮楼耸立,楼上站着挂着步qiang的守卫。
      罗大福外出贩猪,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染了严重的风寒,奄奄一息地由家里的长工拉着回家。在罗大福以为此次外出有去无回时,他遇到了萧起明,一个穿着西式着装、温文尔雅的男人。
      萧起明曾在日本留学,略懂医理,用西洋药医好了罗大福。然后他们就此别过。
      萧起明路过洛阳时,受大雪所困,滞留于潞泽会馆。
      罗大福得知后,极尽地主之谊,邀萧起明一行人至家中做客。
      1930年春,冰消雪融,罗元芳出生,萧起明也启程归苏。两家就此结交,此后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萧起明本在沿海地区经营着几家纺织厂。战争爆发后,纱厂因为位于沦陷区,被日军抄收。萧起明利用自己在西安和苏沪的关系,转而做起了古董买卖。说来不光彩,是到西安去收些出土的古物,或是一些落魄的大户人家家的好东西,运到沿海地区,私卖出国。
      做这见不得光的生意,竟然也是赚的盆满钵满。偶尔深夜无眠,萧起明想起自己做的行当,也觉得有些可耻。但转念一想,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在这战火纷飞的故土上,被毁了多可惜。运到国外去,人家倒能给保护得好好的,说不定未来哪天还能收回来呢。
      1944年四月初,萧起明带着几车新收的货物到洛阳时,遇上了日寇大规模进攻,自知不能把这批货物放在身边,遂将货物留在了罗大福家。
      罗大福在八年前南下贩猪时因为染了瘴气病死途中。这八年来,罗家一直受萧家照顾。罗大福的夫人,一个一生未出过庄子几次的小脚女人表示,会永远守护这些东西,直至萧家的人来取。
      1944年4月,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5月25日,洛阳沦陷。
      1948年3月8日,洛阳战役开始,14日晚,洛阳解放。
      再到1950年夏,此时新中国已成立。土地改革法颁布,规定没收地主所有土地。罗家的亲戚,有城里的金银大地主,也有乡里的破烂小地主,多是把金银细软收拾好,家里的长工丫头遣散,往南跟着国民党跑了。
      罗大福死得早,留下罗母执掌整个家,家里没了主心骨,跑也不到跑到哪,跑不掉的。遂没等到解放军入庄子,他们就在庄子里照常生活。巧了,就在家里的老爷子,也就是罗大福的父亲去世的那天,解放军来了。罗母一边安排长工从后门出棺,一边叫人到前门去把吊桥放下来。
      划成分时,罗家无可辩解地被划为地主阶级。罗母带着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搬到了一间连门都没有的贫农的房子。
      六十多年过去了,“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只剩下曾经被称作五小姐的罗元芳了。
      当年那批古董的下落,应该只有她知道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