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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小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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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从诊所走回家不过半分钟,这会儿殷言新左手挽住江予舟,要一点点蹦哒着往回挪,连同书包里的相机在闷热的胡同里突兀地二重奏。
青砖宅墙不高,挡住几缕阳光,正缓和了刚出空调室的冷热交替。江予舟觉察到放在手上的力道加深,蹦出句:
“家里有人么?”
“没。”
都不消他想,父母自不必说,至于他姐,好容易放假,又总觉得在家备考状态不佳,不家教的日子也老往图书馆跑。
“那午饭上我家去?”
江予舟心有余悸,斟酌着生怕哪句话又不得当,边小心引人往前走,
“——我姨家。”
“不用——”
听到家这个字眼,殷言新顿了顿。但转念又想倘若他不答应,回头吉婶追问,依旧免不了过来一趟。
“行吧。”
权当给吉婶个面子。
等两人好容易进院子,却见南屋的客厅门半开,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影。
殷家吵架的时候总是大门敞开,平时却不见得。殷言新皱眉,在家的若是他姐,这门怕是恨不得直接锁上,左右有人来喊再开就是。
可周末都难见的父母,有什么急事非得这会儿回家?
“家里有人?”
江予舟原本正高兴,不想当头冷水浇下来,心里失落,与烈日下闷热的空气黏作一团。
“那进去——”
四下无人的院子里,就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两人刚逃过炽热的阳光,屋里的人似乎听见动静,几步过来打开门,正和要躲进来的殷言新撞上。
“小新。”
闻言江予舟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从屋里出来的男人。
面前这人瞧着比江予舟姨父年轻许多,细镜框下的眉眼间与殷言新有两分相似,但更多了些锋利。
这样暑热难当的正午,浅色衬衣也扣得一丝不苟,连原本干练短俏的头发都仔细抓过,稳稳当当贴在头上。
没放过一丝一毫的不体面。
“叔叔您好,”
江予舟下意识将人当成殷言新的父亲,心想这体面父亲有个高冷儿子倒也说得过去,于是开口笑着解释:
“言新脚崴了,我送他回来。”
“叔叔,”
可旁边的殷言新冷不防跟着江予舟开口喊了句,沉声耷拉着,听起来并不像正经问候长辈的样子。
江予舟离得近,闻声他挑眉,又碍于面前的‘叔叔’,没敢偏头去瞧。
殷少明微抬唇角,对侄子的不周全满脸包容。但江予舟溜过眼缝再瞧这人,那双眸流淌的与吉叔那种纯粹的平和却又截然不同,
克制的笑意尽头是威严。
“你就是小舟吧?”
他抬手想接过挂在江予舟身上的手,半途突然转而作了个迎人入门的姿势。
“我是殷言新的小叔叔,中午这么热,辛苦你送他回来了。”
“没事。言新,这些药你记得用,”
江予舟看在眼里,恍若不知,搀人坐上沙发。又将塑料袋放上茶几,把里面的药跟殷言新细细说过,
“那,叔叔我就先回去了。言新你好好休息!”
“等等——”
江予舟转身松了口气,可他一只脚刚踏出门,忽然听殷言新开口在后头紧赶慢赶地截人,
“不是说了中午去你家蹭饭,我擦把脸就过来!”
这语调急迫,连同方才的低沉嗓音,不言而喻的哀求堵住了江予舟的去路。他折身回来,对上殷言新勉强克制的神态。
分明已经急迫到有些慌乱无措。
“太麻烦吉嫂了,”
客厅里正舒爽,泛黄的壁挂空调突然卡顿,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运转。殷少明合着冷气缓声笑笑,横插进来替殷言新拒绝:
“正好我有空,中午我带言新回家去吃就好,谢谢小舟的好意了。”
江予舟架不住有些为难。
他心里是想殷言新来,难得恰与殷言新不谋而合。只是长辈开了口,再上赶着热情已然不妥。
纠结片刻,江予舟仍犹豫不决是否该应下,不经意突然瞥见殷言新收回牢牢抓住自己的视线。
像是灰心丧气,希望被失望吞并,咬牙咽回肚里。
“叔叔,”
江予舟眉间微皱,下一秒鬼使神差般再次开口:
“不过多双筷子,言新脚受了伤,想来外出也不方便——叔叔您吃过没?要不一道过来?”
“小舟太客气了,”
殷言新依旧坐在殷少明背后的沙发上。而江予舟则与殷少明相对,不动声色地揣度着殷少明此刻的表情。
他身姿挺拔而直立,从头到尾没偏头去问殷言新的意见,委婉清朗的客套中,拒绝的意味显而易见,
“言新妈妈在我家,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况且车子停在外头不远,想来就这几步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也好,”
话已经到这份上,江予舟自认黔驴技穷,附和着闷声点头,也没再瞧殷言新,端着笑转身离去。
“那我就先回了。”
“小新,来,”
门外很快没了人影,殷少明侧转身,刹那的尴尬之后,亲昵的意味陡然更深。他快步过来撑开双手,像对亲儿子那般要纳殷言新入怀,
“叔叔撑你起来。”
突如其来的热情蒙叠上多年前的幻影,让殷言新惶然不知今夕何夕。
(回忆)
“我不想去!”
烈日当头,殷少明刚下大巴,进门的时候还风尘仆仆,汗滴自鬓角发梢摇摇欲坠。他正抬手要擦,就被侄子干脆地拒于千里之外。
“小新,”
殷少明耐住奔波未平的躁意端起笑脸,弯腰拉近侄子,
“这周末舅舅舅妈出远门,就你一个人太不安全了,你爸妈也会担心的。跟叔叔走吧,他们都在家里等你呢。”
那会儿刚四年级暑假,殷言新不急蹿个头,好像什么都懂一些,但又看得不真切。前头接连几天的高烧,现下他胸膛闷闷的喘不过气,牵连耳朵也绵软无力,听殷少明的话总觉得忽远忽近,没有实感。
说不上为什么,殷言新浑身都在抗拒面前举止温和的小叔叔。
“我不想去,”
殷言新低头挤不出什么借口,泛白的嘴唇翕张,微微向后退缩,只是重复:
“就是不想去。”
“连爸妈也不想见吗?都一个学期没见面了,他们想你想得紧呢。”
殷少明眉间皱起,把公文包撂在餐桌上,蹲下身好好跟殷言新讲道理:
“还是小新想带什么东西走?叔叔可以帮你一起拎,大巴一直开到叔叔家楼下呢,可方便了!”
“我,我可以自己做饭,”
可殷言新愣还是摇头,
“几天而已,我就想呆在这里。”
放在平时,殷少明或许真随他去了,等过些时间自己真正得空再接孩子跟父母团圆不迟。只是殷言新他舅临走前特地打电话来,说这孩子刚发过烧,急得嫂子想连夜接人回来照顾,才有他来这一趟。
殷言新不知道大人盘的心思,双手交背缩在墙角,执拗地抵抗殷少明。
“你乖一些好不好,”
几句话劝不动,热汗夹杂燥郁顺着殷少明透红的脸颊不断流下。他勉力扯动嘴角,宽厚的手掌来回摩挲殷言新那没二两肉的肩胛,转而苦口婆心:
“你还这么小,孤零零一个人呆在这里,爸爸妈妈怎么放心得下?”
咫尺的距离,若有似无的烟味钻进殷言新鼻腔,在眼前织出张循循善诱的迷网,却反激得他忍不住呛咳。
正劝导的殷少明下意识停顿,随即拢了拢殷言新身上浅灰色的薄外套,索性再加上一句:
“叔叔也会担心呢!”
“可——”
这一下恰点到了殷言新的软肋,他虽嘴硬,但就吃软招,这会儿见小叔叔满脸担忧,心里不免犹豫是不是该答应他。
“再说谨儿也想和哥哥玩儿呀,”
见殷言新垂眸似是动摇,殷少明切切的眸光直望进他眼底,温柔而强势地一点点拔除所有的阻碍,
“这孩子打从会走路就爱跟在你后头跑,若是我自己回去,他没见着你,怕是又要哭闹,你就忍心见他这么伤心么?”
……
最后殷少明口干舌燥,总算将殷言新心里那点没来由的别扭打消干净,让人开开心心跟着自己回家。
“少明,小新,你们可算来了!”
回到市里,王兰芝听见开门的动静,欢天喜地撂下厨房里的活计,沾湿的手胡乱擦过,忙出来迎叔侄俩。
“可把我累坏了!”
但殷少明关了门,却丝毫没有松快的意思。他随手把包扔在餐桌上,便截住匆匆跟自己打招呼,实则要冲殷言新去的王兰芝,皱眉低声跟人说起话来。
于是殷言新错过了原先爱子心切的王兰芝,鞋换了一半就劈头盖脸先遭了顿骂。
殷言新怔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
玄关门垫上,殷少明锃亮的皮鞋左右各自朝向不同。殷言新耳边充斥着王兰芝旁若无人般的规训,他却听不大懂。
于是他就这么看着殷少明回头不冷不热地瞥自己一眼,随后默默进了洗手间。
(回忆结束)
“不麻烦叔叔了,您先去发动吧,”
短暂的失神像是对殷言新历久弥新的警告,随即他顺从地恭敬起来,牵动笑意的神经绵延至于眼角,再也漫不上去,
“我自己会跟上来。”
“也,也好,”
殷少明双手落了空,所幸这回没费什么力气,他大度地点头应着,边拿起包匆匆往外走,
“那你慢些,别摔着!”
天意波折,注定这门槛难以跨越,刺目光线刚攀上殷少明前额,左臂夹着的公文包乍然震颤——
紧接着就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来电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