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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真霸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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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刘镜朗这天晚上,真叫过得膈应。
他和小胡受邀到了汪海林家做客听戏,一群人先是看了出《林冲夜奔》,这种武生戏他倒也咽得下去,只是那个汪海林非要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就把嘴巴靠近了他耳边絮叨,无非问他平常爱听些什么,后来竟然笑道:“我敢说,镜朗要是上了妆,扮相一定不比台上的‘林冲’差。”
刘镜朗笑道:“我的拳头也不比林冲差。”
其实那个唱林冲的武生,端的是好身板、好样貌,可惜吃了这碗饭,要观人脸色、仰人鼻息,时日久了,脸上多了一种谄媚像,在汪海林看来就降了品格,尤其是和刘镜朗这样的世家子弟面前一比,后者愈发显得意气风发。
难得今天有机会离得近,他定睛细看对方,只觉得对方眉目五官精致,长身玉立,像一棵白杨树那样挺拔俊俏,真是看得他抓心挠肺。
于是他便没话找话,指着台上问:“文生戏,你爱看吗?”
刘镜朗道:“我最不耐烦的,就是戏台上那种白面小生,看到个美女就捏着嗓音叫人家大姐,说自己是书香门第之后,只因那奸臣迫害才流落至此,求那大姐可怜则个。其实就是想白嫖!男人的名声,全叫这种人给败坏了!”
众人听了大笑,小胡说:“你嘴真毒。”
汪海林忙道:“说的也没错,那些穷酸哪里像咱们爷们,咱们要是看上了谁,肯定不会短了人家好处。”
等到晚宴结束,就见舞台重新布置,好像又要开锣唱戏,刘镜朗原先是打算走了的,只是主人家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声招呼不打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这时就听见身后脚步声响,一个打扮成京戏里虞姬模样的优伶,轻移莲步来到他身旁,咯咯笑道:“知道我是谁吗?”
刘镜朗仔细一瞧,依稀辨认出汪海林的模样,对方见他瞠目结舌,嘻嘻笑道:“小胡没和你说吗,我喜欢反串,《霸王虞姬》是我的拿手戏。”
刘镜朗知道他是个票友,只是没想到他会打扮成女装,看上去怪怪的。
这时席面上的就剩下他们两个,连小胡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听汪海林道:“你那时候考航校,哪门功课没过?”
刘镜朗抽了下鼻子,笑道:“英语。”
汪海林放低声音说:“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我姑父在航校做校长,英文考试又不是多打紧的事儿,比如考北大、清华的国文系,数学不及格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话,他不经意的碰了下对方的手。
刘镜朗听了,眉头微微蹙起来,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明显是在思索着什么。
汪海林见看刘镜朗沉默不语,不由把这当成默许,小声道:“现在你恐怕不想去航校了,我倒是可以带你去军官俱乐部里玩,你幺爸不是在和军方做买卖吗,多认识点人总归是好的。”
刘镜朗听了心头一震,脱口道:“做什么买卖?”
汪海林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会装!不就是军需买卖吗?”
这时汪海林咂摸不出来对方的喜怒,色心一起愈发胆大起来,竟朝刘镜朗腿上捏了一把,口中道:“你这个人,向来不知道这求不得之苦是什么样的!瞧你这双多情眼,看谁都像是脉脉含情,头一次见到我就忘不了。”
刘镜朗毕竟不是小孩子,吟风弄月的手段他也很会,风流韵事他又不是没有,在总之他这上面并不是拘谨古板的一个人,有时也会逢场作戏胡闹一下,但他这样的公子哥讲究的是风流蕴藉,图的乃是两情相悦,从来不喜欢穷追猛打,更不喜欢被人围捕。
于是这下刘镜朗再也忍不住,就见他脸色一沉,冷笑道:“唱戏开了锣就不能停,你演假虞姬,我却是真霸王!”
说完这话,他照着对方脑袋上就是一拳,汪海林尖叫一声,脑门嗡嗡直响。
外面的人先是听到桌椅倒地的稀里哗啦声,继而就是有人大声呼救,众人赶紧冲进去,就见刘镜朗正满屋追着汪海林打,后者满屋乱窜,头上的虞姬冠子都歪了。
大家好不容易拉住刘镜朗,就见他指着汪海林道:“敢消遣小爷,今天揍不死你!”
吴六一原本正在外面喝茶聊天,听见里面喧嚣,就见小胡的司机跑过来说:“你们少爷闯了祸,动手打了汪公子,这会被拿住了,汪家在警备司令部有人,估摸着待会就把人直接丢到里面了,快回家去告诉刘老爷,让他们想办法救人,记住,是警备司令部!不是警察局,别拜错了庙!”
吴六一听了这话有点摸不到头脑,因为知道刘镜朗并不是那种仗着家势胡闹的人,便拉住对方的袖子问:“我们家少爷脾气挺好的,连下人都没挨过他一个指头,这是怎么了?”
那人四下里瞅瞅,低声道:“这里的人都知道汪家公子好男色,估摸着看上你们家少爷想揩油,结果就挨了揍!”
等到吴六一回家慌慌张张报了信儿,刘贵林立即对诸人道:“先托人把他弄出来!大不了我们夫妻登门赔罪就是,男色之类的话,谁也不要再提!”
三天后,刘镜朗终于回来了,他刚进家门,刘太太喜极而泣,刚要扑过去拉住儿子的手,就被丈夫喝住。
只见刘贵林对儿子道:“你在外面闯了祸,不能就这么算了!之前有个姑娘天天来门口堵你,谁也没和我解释清楚怎么回事,现在又在外面惹事儿,别说什么都是人家的错!整理日结交那些个狐朋狗友,不出事儿才怪!”
他见刘镜朗不吭气,心里更怒,叫人拿来一只狭长的盒子,对刘太太冷笑道:“看看你儿子床底下藏了什么,一把步?枪!整日里但凡说起他,总是一味护短,难道非要他拖累全家,惹出泼天大祸,才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这话,刘贵林对吴管家道:“拿棍棒来,家法伺候!”
刘太太连忙朝儿子使眼色,让他服软认错,哪知道刘镜朗只是淡淡道:“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家法就家法吧!”
刘太太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幸好被唐白苑扶住了。
别看刘镜朗平日里是人群里热热闹闹的存在,人家都以为他必然口若莲花,其实他骨子里有股傲气,凡事最不喜欢解释。
唐白苑看着他倔强的表情,心想:你总怀着天真,以为心中无愧就可以不用解释,这也是你的无知和自大!
十几个板子下去,刘镜朗仍然摒气不吭,刘贵林打累了,这才叫下人把儿子挪到长椅上脸朝下躺着。
刘太太根本不敢去看那伤口,幸好唐白苑已经请好大夫登门,吴六一陪着医生瞅眼伤口,眼圈立即红了,转身就朝外走,吴妈说:“你干什么去?”
吴六一道:“我去打死那个姓胡的,明摆着是他设套给人钻,卖友求荣的东西!”
吴妈呵斥道:“可别添乱了,万一你再进局子,难道还让老爷涎着脸又去求爷爷告奶奶的把你捞出来!”
吴六一气呼呼道:“那我去找颜先生总可以了吧!”
刘镜朗尽管此刻疼得直喘气,却一句喊疼的话也不讲出来,刘太太在边上抹眼泪道:“疼就喊出来,上一次挨打还是因为捉弄私塾老师,哪知道都二十多了,还这样不长进。”
她想儿子上次被揍,喊得那叫惊天动地,反而这样不声不响才叫人担心。
刘镜朗不想和她解释购枪以及暴打汪海林的来龙去脉,只管用枕头盖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横竖该打,母亲也不要多问。”
刘太太不由愣住了,这孩子去了趟监狱,挨了顿毒打,倒好像一夜间成熟,藏起了自己的喜怒哀乐。
等到大夫上好了药,她才说:“你上头原先有个哥哥的,只是五岁就生病早夭了,后来我让你学儿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我们对你,并不做什么太多的要求,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你不想做钢铁生意,我们也没逼迫你。你可知道,当初咱们全家带着钢厂的机器西迁,路上可发生了什么事儿?”
刘镜朗道:“遇上了飞机轰炸?”
刘太太苦笑道:“这是你看到的,你没看到的可不止这些,当时货船遇上了激流险滩,尤其是走到湖北枝江时,船就要翻了。船主对你父亲说:把炼钢厂的大块头机器都丢到河里边!你父亲说绝不可能!结果这个船倾斜到35度,好在下面是泥沙没有碰到石头,如果碰到暗礁,那所有的设备、所有的人全部完蛋。在你父亲心里,钢厂就是他的命。你要是得罪了高官,咱们这厂子就开不下去,更没办法在重庆立足了。”
见儿子不再说话,刘太太道:“我的意思,也不是让你外面遇事都委屈自己,只是做人还是要圆滑一点,用比较委婉的态度把麻烦解决了,不然,你自己不也受罪吗?”
说了一番话,知道他也累了。刘太太问:“想吃什么,要不要给你买马大神的包子来吃?”
刘镜朗想了片刻,道:“我想吃拔丝绵羊尾巴!”
刘太太被儿子逗笑了,说:“我吃过拔丝山药、拔丝苹果、拔丝香蕉,从来没听说过羊尾可以拔丝。”
这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原来刘家刚来重庆时正好是冬天,他们的一个本地远亲认识一些陕西府人,这些老陕不喜欢吃重庆本地的山羊,每年都叫人翻山越岭从北方赶上几百头绵羊过来,除了自己吃,偶尔也会拿来送礼。刘家赶巧得了两只绵羊,有人喜欢绵羊肉的肥美,可刘镜朗却对拔丝绵羊尾巴独有情衷。
于是刘太太笑道:“在北方那种养绵羊的地方,这道菜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可现在是在四川,绵羊简直是凤毛麟角。”
刘镜朗不想为难母亲,便笑笑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
第二天午后,等他吃完饭,趴在那里睡了一会,醒来时立刻就察觉到屋里有人,原来是唐白苑来了,她见他醒了就说:“你少在外面胡闹吧,父亲骂你那几件事,谁听着都气,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刘镜朗苦笑一下,不想再说什么,因为他总觉得但凡一件事要费那么多口舌去解释,就算最后人家终于懂了,也难免意兴阑珊。
唐白苑犹疑片刻,才道:“医院那边托人带话,你毕竟进了牢房,又是在实习期间,想要重新回去上班,必须给院长写封悔过书,认个错。”
刘镜朗吃惊道:“认什么错?”
不等唐白苑开口,他就悻悻转过去脸道:“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