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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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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太子景珩登基的那一日,他站在宫殿台阶之下看着他步步走上那汉白玉石阶,接受百臣万民的朝拜。新帝再拜他为大司马,共同协理超纲。
新帝景珩根基不稳,而在朝堂之上,近乎一半的人拥附着他,任何新发行的法令条文一旦他反对,便就是整个朝廷的否认;
景珩批阅的奏折总会是他事先浏览后才交于皇帝,而这其中大多数都是无用的折子,所有的事情都被他拦下来着手解决;
他手底下有一批暗卫,每日每夜地保护着景珩的安危,可他却听说,景珩在行宫之中大发脾气,摔了好几个杯盏,对常宁说,如今天下太平又何来的刺客之说,顾卿浔分明是仗权势欺人;
朝中有好几个要职也都被他换了人,那些人曾经大多是不拥附他的人。
如此一来,朝中风云,已尽数被他掌握。
皇帝忌惮他,他不是不知,可他却未曾觳觫,他只做自己想做的,她想要一个太平盛世,那他便将这大周打理好送给她,只是那手段太过极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多少大臣是日夜憯懔,对他心生畏惧。
门下生纷纷劝过他,要他功成名就后就此高躅,他置若罔闻。
转眼三载而过,大周已呈盛世初景,灾难一年更比一年少,南方商路北方盐运双双指派官兵护道,国防日日稳重,甚至他大司马之威名震慑外族,边地百姓安居乐业,异族侵犯少之又少,他的宏图还未施展便已成定局。
长公主年岁见长,有人替常宁着手于婚嫁之事,他转而便将那皇帝婚敕灼于炭盆,不曾多说过什么,情绪更是不曾波动,那道圣旨在炭盆中很快便化为乌有。
门生惶恐不安,匍匐于炭盆之前久久不敢仰首,他笑道:“惶恐无用,诸位起身罢。”
其中一位先言:“先生,焚烧帝令……九族同罪!”
他听后挑眉一笑:“我无长无辈,何来九族同罪?”
见众人噤声,他又叹道:“我的故乡,我已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如今的许多残垣落木它曾是归于何处何人,我皆记不大清。我只记得,是一场洪水,让我离开故乡,来到京城,遇见淮南王,亲眼瞧见我族人两百,尽数被屠于淮南刀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惶恐更甚。
他举杯轻酌,笑意依然:“昔年我从军初有战绩时,曾听人断言,说我下场终究会同那宗泽无异……”
他笑意凝结在了杯沿:“如今我倒愈发期待,我顾卿浔,到底是下一个宗泽,还是下一个淮南王?”
宗泽多番拒绝他的拜访,他站在府邸前,双手拢袖,寒天大雪之中,听那小厮朝他微微作揖:“先生说,自己身世沉浮,不及功臣,大司马请回罢。”
他这几年于庙堂之中确然猖狂目中无人,宗泽那句“身世浮沉,不及功臣”,其中又有多少挖苦的意思。
回府途中,风雪更甚,雪花微末钻进车舆内来,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他掀帘探头而去,还未及看清,便听见了那城外而来的马蹄声。
铁蹄踏雪而来,声声告急,大雪弥漫的天,许多消息阻塞在了半途,那最快的王报,也是日夜兼程翻山越岭地赶至京城,那骑马之人高呼:“军中急报,让道!让道!”
一声又一声,响遍整个王都。
他预知有事,据闻雪天塞道,许多车马被阻于青阳关,消息塞在路途,他竟不知军中有急报。
他不是不曾想过,青史之中有多少帝王与功臣的矛盾,又有多少的权臣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兔死狗烹,便是如此。
可他不能不赴当年与常宁之约,他也不曾后悔。
是夜,皇帝私召,他知这一日终会来,朝服礼冠,穿戴整齐,准备起身前往宫中,一位门生却将他于府门前拦截。
“先生!”
他抬帘望去,风雪阵阵,吹进车来。
他记得那场大雪恍若自最初便不曾停歇过,洋洋洒洒地覆盖了整座京城,风雪交加的寒夜里,是那一身大氅也阻挡不去的彻底寒凉。
只见那位门生跪拜作揖,叩首之声仿佛震彻上空。
“先生昔年自平地而起,得此如今成就,乃吾所钦佩之人也;国乱祸患之时先生挺身而出,亦乃吾等尊敬之人。现今却帝王不恤臣心,臣子不识帝心,又如何并手强国?!”
“新帝法政苛刻是先生为民着想反对施行!奏折之中反对新帝之言泛滥成灾,是先生一手拦下!淮南余孽未除,又是先生,日夜保护陛下,重振朝纲清除余孽!先生之为,数不胜数!吾等敬仰先生风骨,今却有帝王猜忌以为乱臣,吾等替先生委屈!”
他愣在车舆内,车外是那门生愈发颤抖激昂之声,听得那一声清脆额头叩地,门生大呼道:“世道再难有此风骨之人,国患仍存,内部仍需重整,若有先生,终有一日,定然可踏平西凉,盛兴大周,一统四国!此行凶险,先生不可入宫,望先生三思!”
门生之辞,声声回荡,言毕,车窗之外仍是一片萧萧风雪之声。
他沉默良久。
风雪微弱时,他在放下车帘,轻轻阖上眼,道:“入宫罢。”
车舆缓缓将行,他置若罔闻,门生力阻无用,入了那道宫门时,他才恍然忆起,当年京郊那一场大火,距自己已经远去十多年。
皇帝候于殿内窗棂旁,伸手便是鹅毛大雪,他听见皇帝说:“军中有急报,西凉毁约攻城,蓄谋已久,短短半年,我大周尽失边地十余城。”
皇帝缓步而来,他听见靴子踏地之音:“卿知孤意,孤体恤边疆百姓不愿再战,思来想后,唯有两条路可走。”
“一者和亲,孤践祚之初尚无子嗣,和亲之人……便只有常宁长公主一人;二者,便是由爱卿为孤排忧解难,率兵除患,平定西凉。”
他跪拜,应了。
率兵除患,平定西凉。为君,排忧解难。
那一刻,他想过许多。
想着因自己的那点私情,不顾天下人目光,将她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得她沦为笑柄,拖得她清白尽损,最后竟是满城碎言大司马与长公主苟合。
也想着自己这叫人伤神的强硬作派,她竟也不计前嫌,在君臣二人之间调和为难了这么多年。
如今,一切都可结束了。
总归是自己对不住她。昔日她从难民里救过他的命,又从破庙里将他大力提拔,如今这般境地,也不过是他还她一条命罢了。
临走前,他听见皇帝沉声,在他身后道:“孤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借你的手除掉淮南,喂得你一家独大,满城飘摇。”
“若不是阿姐与孤多番劝阻,孤岂能容你猖獗这三年?!”
他身形微顿,竟是沉沉笑了。
大司马再度出征的消息来得突然,百姓还未来得及辨别真假,邺城之外,大军便已召集,旌旗扬扬,三军整装待发。
扫平西凉,是他和她终未曾实现的夙愿与遗憾。昔年他兵临西凉主都时,是那些人唯恐他权威过大极力压制,竟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赴往荒凉边地将他押送回京。
邺城上空刮过的大风吹得铁甲愈发冰凉,王旗被刮得猎猎作响,全军肃穆,无人轻言。
他还有许多话,许多事,没有告诉她,耽搁了这么多年,若是今日不告诉她,此后,便是再无机会。
可他望着城门的方向,等了许久,想了许久,身侧的烈马已然不耐,手中缰绳也开始晃动,他终是翻身上马,终是摈弃了自己这十几年来心中的执着。
他记得,自己初次进京时,天有浮云,素若清明,自那远方凝望去的辉煌殿宇一角,在残阳晖华之下庄严与肃穆浑然一体。
他也记得,自己离京的这一天,苍穹蔚蓝,有冷冽梅香,京中繁华依旧,殿宇巍峨依旧,行军路过当年那场大火灼烧之地,如今却已赤梅秀色流连。
他当然记得,自己就在那个时候莫名回过头,远远地,看见了纵马追来的她,还是当年雍容,梅花披风。
可惜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也听不清她嘴里说了什么,只依稀记得,她终于勒马不再追,双目恍若有泪,目送着他,直到大军消失不见。
西凉惧他,他率兵直攻西凉,修罗战场之上,直捣西凉主都,又到了当年的城下,又是当年的情形,却已无人阻拦。
他破城而入的那日,举军振奋,却殊不知,他们入都城后,被锁进死局。
西凉已灭,举弓相向的,是自己人。
在被万箭穿心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的徐州清河,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是母亲温慧的面容,是父亲刚健的身体,他举着自己,说:“男儿有志四方,我顾家卿浔乃绝世之将才。”
后来也当真是,为国效力,一代绝世将才。
他缓缓闭上眼,颠倒世界里,渐渐染上一片血色。
自此,往事便作浮尘分散。
昔往矣不再,叹今朝难却。
世,再无顾氏卿浔。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