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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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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患已除,朝局难定,各个臣子之间内斗便愈发厉害。
皇帝将常宁与淮南王的婚期定于秋后,西凉和亲公主待入后宫,皇帝亲择婿,王公贵族追求者数不胜数,皇帝欲将和亲公主许配于东宫,谁知却被他一手阻拦。
太子党羽极其拥附者皆百思不得其解,这一桩好事便这般轻易拱手让给了他人。少许臣子觉得不值,纷纷前来劝说,面对众臣纷纭,他却来来回回只有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话最终会顺着大臣们的口中,传进她的耳里,他想她如此善通人意,会明白他的心思,而她不曾出面调和,便是对他的认同。
认同他势必会扶持太子,更是认同他终有一天,会再举旗北伐,踏平那西凉疆土。
而最终,和亲公主却是指名道姓了一人,此人却正是当今京兆尹崔铭之。那位公主说非此人不嫁,倒叫皇帝无可奈何,也叫这一群争权夺利之人落了空。
这崔铭之乃是前些年昆山县令举荐而来的贤才,其人满腹才华,却偏偏口才便佞,是这朝中难得的中立独善之人。
和亲一事让不少人觉着他同淮南王是一道人,他倒遂了他们的意,常常同那淮南王下棋谈笑,彼此心知肚明,那手中落下的棋子,到底是挡了谁家的路。
当淮南王按捺不住意欲举兵的消息传入府的那一日,他一夜未眠,而此刻如他所料,家仆来报,常宁公主来访。
他披上了外袍,赶到中堂时,见她受了寒气正跺着脚,眉头微蹙,不同于她往常清清淡淡的模样,此刻竟是有少许不耐,仔细一瞧,倒极有几分女儿姿态。
她转过身便瞧见他,不待他行拜礼,便莫名开口一句:“贺喜将军。”
如今这严峻形势,又哪里值得可贺喜?
他还来不及辨她话里意思,她的话便再次传入耳:“淮南王欲反,你可知?”
他的手僵在半空,道:“末将有所耳闻。”
她清冽的眸子此刻有了几分笑意:“顾卿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当年说要报恩,此刻便是。”
好一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她,她却避开他的视线。
他忘了,原来自己,不过是她当年深埋于淮南王身侧的一颗棋子。
一晃眼,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当年那个从徐州清河而来的男孩儿,已是统领万军铁骑的当朝大司马。谁又能知道,他原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细细念着这句话,忽而展眉一笑。
他低了头,拱手作揖:“殿下,所言极是。”
他缓缓自那雕花茶具之中倒了一杯茶,端平,洒于足下,是祭奠当年死去之人。
他讥诮而笑,像是解脱,亦是枷锁。
“末将,顾氏卿浔,徐州清河人,代替清河县上下两百名父老乡亲,特来向殿下,报昔年救命之恩!”
即便是那嗜血刀剑夺去所有人的性命,那一场大火焚烧,将他们化作枯骨长存,可他顾卿浔既然从那死人堆中独活下来,便不可忘记她救济之恩。
或许于她而言,他们不过是大周领土之上万千百姓中的一份子,可他仍是很感念,让他知晓那般绝境之下,还会有人惦记着他们那破败之身。
他目光灼灼,常宁那一刻竟无法于他对视,仓皇转身欲夺门而逃,他却在她将离时,沉声唤住她:“这些年,有劳殿下为末将打点,不胜感激。”
声音如同漆黑渺茫的星夜,掺了细细的柔,又融了深深的念。
他气焰如此嚣张,若没有她为他料理好身后一切,一个初入官场不懂权谋的少年,又怎会安然至今?
终究是她在身后,为他多番费力。
她搁置于门旁的手微顿,紧而推门离去。
皇帝的身体在这时突然直转而下,太医院的人纷纷手足无措。
他日日听着宫中太医的线报,眉头微皱之际却是听闻那线人道,当今太子景珩,闻父病重后,未曾流泪,未曾心伤,而是轻道一句——死了也好。
他闲暇之时爱阅古籍临古帖,时而在庭院之中耍枪弄剑,斛雅便备了茶水静静候在那一侧。
在下人通报这道消息时,他正坐庭中海棠下阅览当年文人墨客籍,斛雅在身侧奉茶陪同,闻言手轻顿,他瞥了一眼,只淡淡一句:“太子所言,不假。”
常宁婚期将至,斛娅时时试探,他倒愈发平静。
东宫心急,召见过他多次,次次愤懑,摔了白瓷茶具指着他骂:“顾卿浔,枉费我阿姐这么多年心血,若她当真嫁了淮南王,我且看你如何自处!”
东宫对他不满,他是知道的,许多年前,自他从辽州一战起,那一颗忌惮他如同忌惮淮南王的心,便从未有过一刻停歇。
他轻讽而笑,这世上已是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人,又何惧生死?
淮南王府兵精锐六千,虽不及他所执掌百万大军,可大军在外,若有事发,定然赶京不回,而这城中唯一能御敌作战的,便只有那皇城禁卫三千,而这三千禁军有顾卿浔,便犹如三万大军所向披靡。
这,便是淮南之忧。
常宁以商榷婚仪被扣留淮南王府,东宫酒宴失态遭禁冷院,淮南王以常宁作胁邀他玉水观一聚,门下学生纷纷劝阻,谁人皆知这是一道生死局鸿门宴。
淮南王当初误以他有心归附,便容许他肆意战场入主朝廷,而今明白过来这是被养虎为患了,早就后悔不已。
当年那姑娘救他一命,让他没饿死在那冲天大火之中,而今这身后一切功名,不过是为了今日能一命还一命。
他赴约那日,邺城惠风和畅,他独自一人步步迈上那满是苔痕的绿阶,耳旁是清幽静谧的山涧清水,他看着那无尽台阶,仿若是一条通天之路。
他想起那年染湿自己衣裳的鲜血蜿蜒十里凝进土壤,也想起那年夜阑于淮南王府窃听时的寒风凛冽,或许自那时起,心里头便有了一颗种子,一颗弄权当世的种子,一颗颠覆权臣的种子。
那份野心,才成就如今蓄谋已久的终局。
淮南王之流必除,那是他这么多年来走过的每一步刀山火海的唯一夙愿。
除奸佞,振朝纲,她的天下盛世方可成全。
棋弈下,战乱起,山林之中突起异军将玉水观团团包围,他于万军之中奋战厮杀,荒乱刀剑之中,他眼中只有艳艳血色。
在他砍下淮南王头颅的那一刻,他倏尔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含泪目光。
那是悔恨遗憾的目光,似是在说,卿浔,当初便不该来这京城。
就该带着他们母子远走异乡,同这乱世繁华斩断根系,同这权贵冠缨纷纷远离。
若只是那样,或许今生他都不可能会同这周朝权者兵戈相见,更不可能遇见那个姑娘。
他立于兵马之端,手中长剑滴血,融进了足前土地,在这一片血流成河的土地上,在一片跪倒的呼声之中,他顾卿浔,终成这大周朝的,最高权力之人。
他举起手中剑弋,大声道:“今日活者,便是跟随我的功臣!众军听令,随我围剿淮南王府……”在众军情绪高涨欢呼之时,他却心中自道——
“迎,常宁公主回宫。”
大军冲进淮南王府时,他揪住一个仆人,问常宁在哪里。
那仆人哆哆嗦嗦,指着南边院落方向。
南院简陋清净,府中今日动静大,这院子竟是与世隔绝一般。
他步于阶下时,却正见她推门而出,绾色金丝锦袍,衬得面色苍白,在触及日曜时,下意识伸手挡住刺眼光芒,她回头那一霎,目光扫过他,却再也移不开眼睛。
她眼里藏了太多情绪,丝丝流转,扣住他心弦,他急切的步子顿在阶前,同她相望那一瞬,见她眼睫忽闪,眼底氤氲,轻问:“顾卿浔,是你来接我么?”
“是我。”
万事总是轻风云淡的她,此刻却微微颤抖着音色问他:“淮南王呢?”
“已死。”
“你呢?有没有受伤?”
他端握着剑柄,自喉间发出音节:“末将,很好……殿下呢?可有受委屈?”
她凝着他,双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才轻轻一句:“劳将军挂心,不曾委屈。”
“顾卿浔,你当年答应我的,莫要忘了。”
“末将铭记在心。”
她始终欲言又止,看着看着,眼底便莫名浮上一层氤氲。想起父皇临终前的担忧与嘱咐,她的声色开始颤抖,对着他,沉缓敲打道:“本宫的意思是,莫要狼子野心,莫要再覆淮南之路。”
他行事乖张,这些年引来多少人的忌惮与惶恐?
那皇帝的龙案上,又有多少参他是祸患,劝诫帝王除之后快的?
他蓦地想起当初那句话来。
无情最是帝王家。这话果然不假。
他自嘲笑了。
原来为她厮杀这么多年,到头来,竟成了他人口中的狼子野心。
他连连失笑,步步后退。
当年那份野心,当年被困锦州时的炽热渴望,都在这一刻,熊熊燃烧,通通化作了心头的迷雾业障。
错了吗?
何错之有。
终是抬了眉,与她复杂的神色交缠。
他在她的谛视下,头一次僭越,咬着牙,狂妄开了口:“便是狼子野心又如何?”
他声声讥讽,看着她脸色寸寸铁青,心中一阵痛快。
他轻笑,语气悠转,眼中已然全是倨傲狠厉——
“淮南已除,这王朝我便是只手遮天又如何?谁又能奈我何?!”
他颔首轻讽:“事已至此,殿下,可还后悔曾经全然信任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