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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相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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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光在那国子监中,过得也并不如意。人们尊崇杨氏,毕竟是占据一方近700年的大族,却贬低杨氏的三子,认他不配为杨氏的人,不配与身为长子的他们坐在一同学习。更有甚者,集合为一个小集团,当齐光在先生面前滔滔不绝地说出自身的见解,并指出他们所言之理有错误背后,在那舍院的一角对齐光施以拳脚;在齐光的床上放着诅咒齐光的小人;在司业先生面前尽数诉说齐光的坏话。而若齐光在课堂之上的发言有误,被先生指出之时,那些人冷嘲热讽的声音便从四处传来,齐光这时往往被贬低的面红耳赤,属实无法出言反驳,先生见状,亦不敢为齐光出一言,这些公子,乃是世家大族送来的长子,先生不过教书之人,又怎敢得罪?
齐光在这国子监,愈发少言寡语,起初向往的心情,被浇灭的只剩灰烬。
在这国子监,亦有欣赏齐光之人。那些来自高丽、日本的监生,慕于齐光的才华,一有空闲便拉着齐光在河边亭阁谈论着对古籍的看法,对文化的看法,对兵家的看法。也只有在这一方小小庭院内,齐光才是鲜活的。
只可惜,心中有志,脑中有识之人,同僚中却只有外来学子与之交谈。
齐光想来,也着实可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礼记》这话分明是出自华夏大地,却被外人利用的如云得水。
在权力与利益面前,又有多少国人能够坚持此番大同思想?
可齐光越是在堂上不言不语,越是在那些长子面前乖乖顺从,那些人就越觉得齐光是在忤逆他们,越想要将齐光暴揍一番,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时间如此,岁月如初,转眼齐光便在金陵一年有余了,生辰在这国子监潦潦草草的过了,无人知晓,与往常般平淡。齐光历经如此磨难,亦也收敛心思,不再与他人提及“抱负”二字,潜心学习,盼有朝一日面见圣上之时,能惊鸿一瞥,不负万般磨难。
梅雨纷纷时节,来自高丽与日本的同伴被唤去大殿,以外来使者的身份朝觐圣上,献上民族至尊的礼品。齐光独自一人坐于庭院,此番梅雨季节,又会有如何悲伤的故事呢?
梅雨时节,梅子成熟,酸甜苦涩滋味又是谁在人间尝尽?
说起酸甜苦涩滋味,齐光低头轻笑,自己的人生,好像都没怎么唱过甜滋味。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齐光看着窗外细雨轻打湖面,涟漪点点泛起,默念着这句,从希望满腹到绝望灌肠,世间除了诗句里的那妇人,还有个自己啊,“肠断白蘋州。”
血液倒流,苦尽回味,何处成糖?
不远处,司业先生与宫中太监快步朝舍院走来,往常此景,齐光也是带着欣喜之心,却次次擦肩。雨滴打湿脚步声,黏黏稠稠的沾染上水滴,齐光闭上眼睛,干脆眼不见,心便不会再次产生念想。
可耳边却突然一声:“公公,这位便是杨齐光。”
司业的手肘拱了拱齐光弯下的腰,可齐光的身体像是被刚刚那句话击中了一样,呆呆地毫无生机。
司业见状,悄悄地从袖口里伸出两只手指,轻掐齐光手臂旁的肉。
这一下,齐光一个激灵,终于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眼里满是震惊地朝司业地方向看。
司业朝公公地方向努了努嘴,齐光才把头扭过去,映入眼前的,是公公那副肃穆的脸庞,每根皱纹都在向下捶地,眼睛里看着齐光,没有色彩,就连夏天池塘边的荷花都是一片灰暗,毫无生机。
“公……公公,小……学,学生。”齐光赶紧把头垂下,双手举至胸前,问好道,“学生杨齐光,参见公公。”
“汝便是播州杨氏三子杨齐光?”公公开口说道,“属实有才子气息。”
“谢公公夸奖。”齐光此时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
上一秒的齐光还在那份绝望灌肠的悲伤中哀叹,下一秒竟有机会尝到甜梦滋味,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齐光脸上挣扎着向上的嘴角,带着耳朵一起,激动的晃动。
“你随我来吧,□□要见你。”
齐光难掩欣喜,看向一旁站着的司业先生,便小声问道:“先生,所为何事?”
“听闻那外国使者向□□举荐了你,言汝聪颖且品德高尚,常无所顾及的将所学教予他们,望你能入仕,一展鸿图,而不是在一方亭子内言治国道理。”
谢世上永存之善意。齐光捂着胸口,感激着。
“谢先生。”齐光拱手鞠躬拜过,随后加紧脚步跟上公公,上了那马车。
车辆一路向着金陵城最繁华的方向走去,人声鼎沸,偶有孩童在车前打闹,母亲一看是官家的车,嘴上吵吵闹闹,脸上表情却满是爱意的将孩子从车前抱走,放到一旁。马车就这样走走停停的行进了一段时间,公公在一旁,拉开窗子静悄悄的看着道上繁华。
一片祥和。
马车一路走了近半个时辰,终是到了宫殿门口。未完工的殿堂堆着沙石泥土,与一旁金碧辉煌的殿宇相映,显得气派十足。东华门进去,左边藏书楼,前方文华殿,齐光目不暇接地感受着□□江山里的这片灿烂景象。
随公公下车后,齐光好生整理衣裳,双手悬空放在胸前,深深地呼吸着。前途未卜,世事难料,这一去,每一步、每一字句,皆是排演过无数次的场景。千万不要说错话,千万不要做错礼仪,千万要好好表达自己,千万,千万。
齐光内心默默祷念着,眼里瞟到了公公的动向,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路过每一块石子,踏过朱红门槛,走进金光大殿,一路潮湿脚印,跪在大殿之上,边默念礼仪,边大声喊着:
“学生杨齐光,见过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光双膝跪地,将头扣在手背上,待着□□发话。
“汝便是杨齐光?”□□顿了一下,接着说了一句,“是个好名字。”
“谢陛下夸赞。”
“朕闻你学富五车,常与外使者交学,真者乎?”
殿堂内声音回旋,问句上升的尾音盘旋着回音,渐渐缩小空间,将齐光心上为数不多的松弛死死握住,扣住,齐光没有任何回旋的空间。
“此……此,此乃外来学者自谦之词,学生不过略通一二,犹须请外使者为学生指点错误。”
“那朕问你,如何看待播州被杨氏治近700年?”
杨齐光的脑袋嗡的一下,为何问这个问题。
齐光脑海里闪现的,是那个午后,高丽的使者在波光粼粼中问到的那句:“听闻杨家统治播州已近700年,齐光,你作为杨家人,觉得是为何?”
“为何?”齐光当时听见这问题,有些不解,“父亲有治军之方,祖父应也是如此。”
“只凭治军怎可令一州安康近700年?”
“播州是边界,在这700年里为历代帝皇守江山,帝王将相皆未起过疑心,此乃杨氏不灭之法宝,拥护新帝,不断效忠。我小时候偶然撞见过几次父亲将播州宝物送至京城,还附带一封很长的手写信,以表忠心,许是如此。”
“竟是这原因。”
外国学者有些没想到。
但齐光心里还藏了很多不能说的见闻,还有那句:“播州迟早都会灭的,不是在父亲手上,便是在杨和手上。”
只因年少时父亲只在二夫人院里享乐,而丝毫不理朝政;只因播州府上齐光撞见过的数百未处理的案宗,早已过了年份;只因阿谀奉承,束之高阁,实权早就成了泡沫,反抗满街都是。
可齐光能这样与□□说吗?
怎可能,上上下下几百人的命,父亲临走前那段话语,几百年的基业,若是因这句话毁于一旦,齐光此时就会成为播州杨氏千百年来的罪人了。
那段拴住齐光心尖的声音越来越紧,齐光颤抖不止,在生寒的大殿内,齐光衣服内的汗珠不断侵蚀着阳光带来的炎热,怎……怎么办,总总得要开口说话啊!
齐光吞了吞口水,抓住回音的最后一点尾巴,开了声。
“伏惟陛下,学生仅为杨家三子,从未思虑过杨家有播州近七百年之问,学生但知,这播州周围,干戈不息,近者国思欲并播州此防御极佳之地。陛下亦深知,播州地处西南高原险要之地,若得此,国度西南方向则无忧,故杨素为历代皇守其地,不使其丧于贼手。今,天下方一,陛下既问齐光此问,想来是心有顾忌,则今日便欲弭陛下心中那份顾忌,请陛下恕齐之言。”
齐光说完,吞了吞口水,继续说道:
“播州,唐之时为南诏侵扰,直为唐朝之患,吾族族人杨端,应上征召,自太原去那播州,一举却敌,自立为主,统治播州,奉唐主,为土司,定了这杨氏在播州之有。其间历唐、宋、元,至今,杨氏素受天命,以新主,且心不移,未尝叛,将播州治之理。学生以为,此祖宗之业,历年七百岁月,齐光斗胆,此盖天家之制也,世为吾皇守这江山故,守此山无恙。而今,陛下披荆斩棘,将少年意气鸿鹄之志化为一腔孤勇,以此天下不公尽斩于剑下,以其不义小人之鲜血铺出一个新者,洪武之年。故今之杨氏,受此天之旨,与吾皇,将此播州治,令吾皇之治代,令此万世康平。”
大殿内随着齐光的语音落下,变得格外安静,与那空无一人的山洞一般,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空洞。齐光此时脑中空白一片,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任脸上的汗滴落手背,悄无声息的在大殿的地上晕染开。
这紧张感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齐光的脑中逐渐被不好的想法占据,这紧张感,摇摆不定的感觉,让齐光回想到那段在杨家遭受冷眼的时间,恐惧、不安、害怕,但又渴望,齐光等待着。
“嗯……”□□发出了微弱的一点点声音,“杨齐光?”
“学生在此。”
“嗯……”□□走下台阶,一步一步的接近齐光。
齐光是害怕□□的,格外害怕。手握鲜血杀死多少生灵涂炭只为登上这皇位,此般有野心之人齐光这届读书人怎能不感到害怕?这一步一步地接近,齐光连影子都没有勇气看下去,紧闭双眼,等着□□的裁决。
“汝…起身吧。”□□伸出手,扶了扶齐光的手臂。
齐光迅速睁开双眼,看向□□,连声“谢陛下”都忘记开口了,就这样死死地盯着□□看,直到□□身后的公公提醒了齐光“还不谢谢陛下”,齐光才恍惚回来,赶忙后退几步,拱手说:“谢陛下。”
“汝年方几何?”
“回陛下,学生正值二八之年。”
“二八之年,朕二八之年时,入了皇觉寺,动了那一举夺天下的念头。”
齐光内心一震,这……是什么意思?夺天下,难不成是要把杨家一举歼灭,然后把西南之地也一并收入麾下,成了刀剑江山图?齐光不知该作何反应,此时该怎样呢?下跪求饶,求□□放过杨家?可为何,理由是什么呢?齐光记得在刚刚的言论里,应该没有说到什么不利于杨家的话语啊,那此刻下跪求饶岂不是,入了虎口?不行不行。
那?顺着□□的话往下说?说什么呢?
齐光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段在播州学堂实操过的说法。自己措辞了很久很久的未来,但,真的要在此刻与□□说吗?
回音渐渐缩小,绕着齐光紧张无措的心,额头上的汗不断地往外冒,齐光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也好歹是先生称赞过的说法,放手搏一搏吧。
齐光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腰,回道:
“学生二八之年,亦也有了自己的鸿鹄大志。”
“哦?为何?与朕说来听听。”□□转身走回那宝座上,摆摆手臂,示意齐光。
“学生斗胆,学生二八之年,生了想要让这天下太平万事的念头。”
殿内安静了片刻,接着□□震怒的声音在殿中与柱子上的龙一同,盘旋空中。
“大胆!你是想要在朕面前,将这天下夺为己有?”
这一拍,把齐光本来就悬着的心一下拍成灰土,更加飘散在半空中,齐光赶忙跪下,着急忙慌的解释着:
“学……学生并无此意啊!殿下恕罪,请听学生解释一番。”
大殿上又是一阵平静,齐光抖的快要晕厥过去了,但他必须努力保持清醒,谁知道下一步□□会说什么,若是一句“株连九族”,或者“大逆不道”,那齐光就真的完犊子了。
“言!”
好好好,赶紧……赶紧解释。
“学生虽年方二八,却早就见兵杀戮,见人食不饱衣不暖者矣,陛下您常年征战,许是无法见此番情形,况金陵之华,安得有学生刚刚讲的状况?如今此战是越打越少矣,但是流人并没有因此减多,播州、姑苏,这两个地方学生印象很深,视为甚和平安康,然在那巷深藏数无归之人,学生见之矣。是故,自播州至金陵,一路行来,便生此念:定是用自此毕生所学,使天下无兵火硝烟,更无贫无归之人,助此天下世代安康和平。”
大殿回响着齐光最后那句“助此天下世代安康和平”,一遍又一遍,声音越发减小,最后紧握齐光的心脏,大殿之上,又重归那毛骨悚然的空洞。
□□笑了,坐在龙椅上,黄袍和煦的暖光,照着齐光的双眼。
是……过了这道鬼门关了?地上冰凉的地砖,此时在齐光眼里,竟生出了一丝温暖感觉。
齐光大呼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不愧为杨家三子,朕便赐你大学士,隶属詹事府左春坊,何如?”
这!齐光脑中突然的松懈竟换来了这般喜庆,怎会如此?官职?竟有官职了?
齐光脑海里突如其来的欣喜冲破了松懈下来的所有理智,呆呆地看着大殿之上的□□,直至几秒后,才想起来,该说感谢的。
“谢……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