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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真情(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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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磕绊绊的脚步里,深深的陷入梦境,胡乱做梦:梦到胡一与二夫人一样,知道自己是三子之后,甩开自己的手,向远方跑去;梦到胡一飘扬的裙摆在杨花下荡漾,那一双白皙的手牵起与父亲一般年纪的男人,暧昧的一同观春;梦到雪地里,胡一跪坐在结冰的湖面上,手指深陷入每一根琴弦,红色的血液滴滴答答的在冰面上漾开,而自己冷漠的看着……
齐光惊醒,颤抖的双唇和急促地呼吸迎接着黎明,红肿的双眼模糊的看向窗外的绿树。
齐光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一切不过是梦罢了,罢了。
可为何梦的如此真切?
齐光顾不上穿鞋,从床边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外衣,赤脚跑到庭院,跑到乐坊,跑到胡一住下的宿舍,用尽一切力量却又小心翼翼地在纸窗处戳了一个小口,弯腰看着里面宁静的一切,终于在一个角落,看见蜷缩成一团的胡一。
闭上眼睛,安静的睡在床上,任齐光对面半开的窗户的风吹拂,将脸前的发丝绘成一幅水墨美人画。
齐光大口呼了一口气,真的只是梦。
他把纸窗的洞口盖上,缓缓转身,微笑着,看着黎明天光挣扎着从厚云里涌出,一点一点地穿过清晨雾气,射向大地。
齐光走回东宫,哼着小曲,梳洗着自己的身体。低头看到自己脚上的黑印子,笑的很开怀,用温水一点一点地揉搓开,看着泥沙涌进洞口,齐光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朝服,今天心情格外的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外阳光太温暖了。
还是这一棵棵碧绿树木太青葱了。
走出东宫门口,齐光微笑着同每一个路过的官员点头问候。
大家也将双手在胸前交叉,恭贺着大学士。
齐光不知为何恭贺,但喜悦占据脑海,便也就此回礼道谢。
大殿之上,齐光接到了那道晋升的圣旨,震惊的同时□□的话语又入了耳:
“此事是太子亲荐,朕甚是欣慰啊,大学士能有此胆识!”
“谢陛下。”
□□还赠了齐光一套在姑苏的宅子,以及无需日日上朝的口谕,齐光受宠若惊地回到自己本来站着的位置。
直到下朝后,都是恍恍惚惚地与所有道谢的官员回礼。
直到不自觉迈着步子走到了乐坊门口,一声温柔女声将其唤醒:
“恭喜吏部左侍郎,于今日荣升正三品官职。”胡一笑着躬着身说道,“哦不,现在该叫大人左侍郎了。”
齐光愣在光影交错的缝隙里,看着被阳光照耀着的胡一,不知所措。
“小女今日特向官人辞行,谢官人几日照料,小女特喜乐于宫中。”
齐光听这话才想起来,今天是胡一在宫里的最后一日,于是赶忙回道:“无妨,淑女也给本官带来无数欢喜。”
“那……小女就,先行告退了。”
胡一再次躬身,微笑着与齐光道别,转身,拼命忍住离别伤悲。
身后却响起一声:“小姐。”
“日后若有缘,定要相见!”
字字利剑,刺进胡一本就因离别抖动的身体里,她不敢转身去看那个淹没在阳光里的齐光,她只能点点头。
用力地点点头。
发饰发出的碰撞声,清脆的掩盖着每一滴掉落在地上的泪珠。
胡一离开了宫殿,永世不得再入辉煌。
她离开了光明,踏进了生长的那片淤泥里,继续挣扎着。
齐光看着那个裙摆渐行渐远,看着在白纱上舞蹈的阳光,他无法挽回,也无力挽回。
日后,他要独自一人前往姑苏,在金陵胆战心惊的日子就要结束,本该欣喜才对的啊。
但为什么,孤独感油然而生。
他转身看着诺大的金碧辉煌,朱红富贵,粉饰了多少人的梦,带走了多少人的愿,掩埋了多少人的一生,却依旧璀璨。
齐光的魂魄像是被刚刚耀眼的胡一带走一般,本欣喜的脸上只剩失魂落魄的空洞。
他慢吞吞地,在被高墙切割的阳光里一格一格地走回东宫,走回自己在东宫的住所,公公和侍女门手忙脚乱的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抬出来,齐光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行李,还有这么多念想。
这偌大东宫,始于一人,终于一人。自己只是过客,只是一段情里的过客,一段人生里的过客,他还是没有家。
没有那个杨和拥有的欢声笑语。
齐光自嘲的笑笑,怎么就从晋升的喜悦里想到了杨和呢?
公公看到齐光啥站在东宫大门处,赶紧迎过来,压抑着气喘说道:“烦请大人再去检查一下,还有何重要物品否?太子方才来,命吾等今日便要帮大人收拾好行囊,今日大人便要启程去往姑苏了。”
瞧,我也不过是一个体面的过街老鼠。
齐光看着面前汗如雨下的公公,笑着跟上他的步伐,进了那间屋子。
齐光随着马车起伏,在日落斜阳伴着晚霞出了金陵,在那日出东方破晓光芒照入大地时入了姑苏。
三日旅程,齐光瞧着身旁景色由热闹转为荒芜,又由荒芜转为热闹,这金陵,终是没有给齐光所属之地,终还是要行至姑苏,见这小桥流水人家。
“遥知未眠夜,相思在渔歌。”
是也是也,一路颠簸,总令齐光回想起对金陵的向往,初至金陵的那般意气风发。如今在那宫廷中呆久了,心中锐气日渐削弱,没了少年那番意气风发,留下的,便只有文人怀的多愁善感。
齐光进了庭院,便瞧见公公侍女们立于院内,对齐光毕恭毕敬。
如东宫一般,偌大庭院,仅为我一人建,余一人罢。
这家,哪里有一丝味道。
齐光摇摇头,向书房走去。
一月后,陛下召见大臣,于奉天殿论议国事。
齐光启程去往金陵。
胡一这一月内,日日着面纱,在房间,不敢见人,身上的坎肩角冠如烙刑印在身上的疤痕一样,胡一极度的想要撕开,却与自己的皮肤连成一块,无法摆脱。
刘妈妈也不愿胡一如此痛苦,以及因胡一牵连这院内所有人,于是赶着在一月内,将胡一身份与未来归属交代完毕了:胡一这般模样,定是不能在金陵继续以乐妓身份生活,便胡一托付给了那姑苏戏院,那院中人中,有刘妈妈旧识。当初姑苏的老鸨出钱将胡一给了自己,如今刘妈妈将当初那钱翻了番给她,只愿戏院妇人,要好好照顾胡一。
刘妈妈恳切地看着那妇人,她不是娼,她是全京城最耀眼的女娘。
刘妈妈哭着说道。
于是又是一清晨,勾栏院依旧在沉浸梦中,胡一就在刘妈妈的注视下草草的顾了一眼,便离去了。
永不回金陵。
永——不遇齐光。
胡一看着身旁之景由热闹至清净,又由清净至热闹,便想起总角之年,自姑苏从金陵之日,那般痛苦,胡一如今是定不用再经历一番了。
胡一一直以为,自己对金陵尚有一丝留念的,不过是言诺姐姐。
可不知为何,现在,胡一打开纸窗,朝窗外扭头看了一眼被层层护卫住的金陵城。
胡一突然好悲伤。
像是习惯了被人死死的攥住的心脏,突然松开后,心口那阵拔凉拔凉的空虚。
胡一突然想挥挥手告别金陵。
告别这个给了胡一太多痛苦的城市。
行至姑苏界旁,胡一听见钟声响起,探出头来看了一眼,
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分明是胡一出生的地方啊,此时她竟成了这客踏入这姑苏土地。
胡一心中思绪万千,却未有一丝愉悦之情。
入了姑苏,车夫便马不停蹄的带着胡一赶往那戏班子所在之地。
戏班?胡一下马车时一脸困惑,怎是戏班?胡一不会唱曲,更别说戏剧,连听都没听过,怎到了这地?
胡一一人拿着马车夫丢给她的行囊,进了这院内,四处张望,瞧着这景致,大抵是元时兴盛之处,胡一在书上曾见过,元朝时的景致,与当代是大为不同,特别是院旁一稻草扎摆成的人形模样所着衣服,瞧那红紫绀绿,日月龙凤之纹样,那长袍到了脚踝,雌雄难辨。
胡一一脚踏入屋内之时,耳边便传来一阵刺耳的唱腔: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
胡一呆站于院内,瞧着大堂正中央的那幅水墨人物画,画中的人物亦也在瞧着胡一。
那是……已斋叟?
胡一的眼中忽现一会走一会跳之人,胡一往后退了几步,以为那画中人走出来了一般。
“瞧瞧瞧,这是何方人物?”
“汝何以在此?”
“此般样貌,不该是何处旦角乎?”
“然此扮相,也不似旦角,外来之人?”
“莫不是来听戏之?”
“非非!”胡一摆手否认,“吾是那金陵来人,求这院中掌事人收留,非听戏人焉!”
“无趣。”
围上的人群皆摆摆手离去,胡一又与那画中已斋叟对上了眼,耳边一妇人音传来,胡一扭头。
“汝名曰胡一?”
“是也。”
妇人身着素衣,与方才围上胡一之人鲜艳服饰形成对比,可其音之稳重成熟,让胡一不得不觉得此人,便是院中掌事的。
她的气场不断压迫,胡一死死攥着怀里的行囊,胸脯感受到的力度越来越大。
“随吾去。”妇人言。
“喏。”
胡一紧紧抱着行囊,随着妇人脚步,进了院内深处。
“汝为娼妓,吾本抗拒,却因姑苏杂剧日渐没落,听戏之人骤降,民间人大都觉此戏种为前朝遗物,听了便是大逆不道,故而搁置,若不是近些年来靠乐工在外演出,这戏院之角,如何生活?”妇人与胡一语之,“吾听闻汝乃御前乐女,却碍于身份无法在金陵演奏,便才收了汝。”
妇人顿住,转身看向胡一,言曰:
“若汝能给予该院之银两,吾便不言之。”
胡一此时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能有人愿意收留自己,胡一已觉庆幸,赶忙道谢。
“谢夫人收留。”
“此乐坊,径入里,乃住处之地,请就舍。”
“胡一明白。”
胡一将身上筝放下,朝着妇人指的方向,长廊的尽头,走去。
胡一不知,以后的日子会是如何,如今远离了风月之地,却没有想象中如此轻松,反倒是重负倒耙,胡一只得承受。
齐光此次以吏部左侍郎的身份前往金陵正殿,与先前离去之时不同,宫里许多流言不绝于耳,传到齐光耳里早已发酵成齐光高攀宰相之女、齐光与太子有不可言说之情……
可……何以为之?太子殿下举荐,无人敢言殿下之过,于是所有流言蜚语皆临于齐光头上,他们假装的高高在上,又有谁敢言太子一句不堪?
齐光压抑自己想要驳斥之心,只得对着在大殿上谈论此事之老者无奈笑笑。
老者一改谈论之嘴脸,阿谀奉承陪笑着。
朝堂上,一众与太子交好之官员举着象笏在堂上大声恭祝着齐光晋升,在□□面前毫不吝啬的夸奖齐光之才能,却句句不离“三子”二字,齐光低头受着,不敢言语。
又是三日奔波,回到了姑苏,□□特意许了齐光不必每日上朝,当有重要之事时,齐光再回朝廷商议便是,无需日临。
姑苏,那美景,却异常冷清。
齐光在姑苏安居后,苏州知府及通判日日上门邀齐光与之听戏,齐光皆以未得空回拒。
姑苏之地,齐光记得少年时随母亲出行到过此地,彼时之姑苏,繁华之处甚也,歌舞升平,丝竹乐声不绝于耳,可战乱后所带的贫穷落后处亦比比皆是,那孩童之双目清澈,瞧着齐光眼神,讨要面包之景,是齐光对这姑苏无法忘却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