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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亡事(一) ...

  •   “大人。”胡一夹起碟子里一块肉,放到齐光碗上,轻声问道,“方才,大可不必如此,胡一并未觉得有何不适。这家里的长辈嘛,总要见见面,说说话的。”
      齐光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低头看着碗里方才胡一夹来的那块肉好久,抿着嘴唇,红了鼻头,将碗上的那块肉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嚼了好一会,顺着结喉上下滑动,将那块肉吞了下去,方才抬头看向胡一,说道:
      “夫人,我只是不想你与二夫人那等……虚情假意之人交谈,不想你与大夫人那等冷漠无情之人对视,更不想你与杨和、杨骆这两心肠歹毒之人有交集。”齐光手上握着的筷子,抖动幅度渐渐加大,“而我不想,将我所做的这一切改变,被夫人称之为——不必如此。”
      “你可知,我年少离家前,在家中是绝不可能被允许与他们一同用膳;你可知,我年少离家前,家中人是如何看待我的,言语羞辱,冷漠寡情,一个个的将那盏燃烧烛火在我身前泼洒,却依旧谈笑风生;你可知!我年少离家前,娘亲是如何疯癫,至把自己活活烧死。”
      齐光手上的碗筷渐渐滑落至石桌上,清脆的碰撞声刺破着齐光表面上一直忍耐着的宁静,心里那盏盏烛火,在烛台上肆意燃烧着,肆意狂虐着每一寸、每一寸……秋意凉爽的傍晚,染红了远处的云朵,烧到天边,烧到世界的尽头——齐光的世界里,那一条条河流失去了本来颜色,流水渐渐不见了,鱼儿也翻了白,随着一切生物体蒸发,干涸的只剩沙漠,只剩孤烟。
      水分从眼眶中汹涌的蔓延。
      却也只能浸湿表面的悲伤。
      齐光不敢看着胡一的眼睛。
      一直低着头,努力的端起石桌上的饭,像个饿了很久很久很久的人一样,狼吞虎咽着碗里的米粒。
      很讽刺,明明该是甜的,却不知为何结了苦。
      直到碗里一粒米都不剩,齐光狼狈的鼓着腮,从这小小方寸天地逃离。
      他此刻难过的,是他拼尽全力,从这个家逃离了之后,带着一身荣誉回来,依旧是那个被无视,可以任由二夫人翻白眼厌恶的杨家三子;是那个杨父不问自己意愿,就命令自己做事的杨家三子;是那个永远不值得杨家大夫人看一眼,就看一眼的杨家三子;是杨骆居高临下看着的杨家三子;是杨和一脸鄙夷的杨家三子。
      他在这个家,不管坐上了朝廷多高的位置,不论为杨家在播州这片土地的统治抹去了□□多少的疑心,不论学识,不论琴棋书画,他永远是杨家三子。
      三子。
      只是他努力的忍住心中的悲痛,心中这份不为人知的碎裂,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不可以任他们摆弄的玩具——这份努力,化为了胡一心中的“不必如此”。
      在外人看来,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所有挣扎,都是不必如此吗?
      难道在胡一眼里,他也是该屈服于这个三子的身份,终身被打压,在杨府做个光鲜亮丽的乞儿吗?
      胡一都是如此想,那其他人呢?
      齐光躲在寝房的角落,无声的大哭。

      而胡一手上的筷子,从头到尾到没放下过。她不知道齐光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而齐光在她眼前所做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不知所措,心中莫名生出一片荒漠,干涸了她本该流泪的河流。
      她呆呆地看着齐光跑回了寝房,而自己眼神却在看着这个院子里远处的那堵围墙,此刻的它,好像阻挡住了自己的大半视线,她看不见远处的大片星星了。
      只有那轮明月,高挂天上,照亮银河。
      弦儿此时在胡一身旁,也懵懵的,这真的是大人第一次与夫人吵架,此前哪里敢说夫人一句,语气重了都会让大人自责好久。
      此刻这是……去了一趟前院,到底经历了什么?
      弦儿看着胡一漠然的望向远处,手上筷子停驻空气,随风飘荡的野花在证明着此刻空气的不断流动,而时间停驻。

      戌时快接近末尾了,秋末的蚊虫顺着菜肴的凉意,飞来了胡一的面前,“嗡、嗡、嗡”的一阵一阵声音把胡一从呆滞中拉回了现实。弦儿在一侧困得已经开始打盹,而自己手上的筷子还在手心紧握。
      胡一看着弦儿安静的睡颜,又看着桌上剩下的饭菜——还是自己将它们收到后厨,再让弦儿进厢房睡吧。
      只是,自己与齐光的误会,这又该如何解?
      后厨窗外是宁静的夜,葱葱绿树下的夜,伴着自然界独有的声音,点缀着月光与星空,黑紫色的云朵缓缓飘荡,远远望去,遥望尽头的那边,好像透露着,一点点的白昼光亮。
      只是一点点的白昼光亮而已。
      却足以点亮方才灰暗的胡一的内心。
      胡一笑了。
      她笑着走出后厨,将方才洗碗筷浸湿的双手在衣襟两侧擦干,抬头,对上的是齐光的眼眸。
      带着点血色、疲劳,却充满光亮的双眼。
      他也笑了。
      相视一笑。
      黄粱一梦。

      亥时一刻的钟声敲响,弦儿被围墙外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吵醒,发现桌上的菜羹,连碟子都不见了,赶忙爬起来,边抱怨着“怎么睡过去了!”“桌上这些东西不会是夫人收拾的吧?自己怎么能让夫人做这种粗活!”边快步走向厨房,却在那条石板小路上,看到了大人与夫人相视而笑,大人侧脸的泪痕在月色下隐约显露,而夫人衣襟上的被水打湿的痕迹却清晰可见。
      一个在心里默默的哭泣,一个泪痕在明面上,撕开了伤口,流着干涸的血。
      两个人对视而笑的场面,属实有些诡谲。
      但弦儿觉得,若是大人和夫人,这幅画面,便是夜色中的明亮点缀。

      胡一先看见了远处站着的弦儿,把她唤来,叮嘱她日后千万不能在院内睡觉,易着风寒。
      弦儿笑着答应下来。
      齐光低眉看着这一幕,看着胡一用手指点点弦儿的脑袋,明明是凶狠的态度,却可爱异常。
      末了,弦儿连声道谢,也连声道歉,胡一的手在胸前摆的像风车般,声声“无妨”湿了弦儿的眼眶。
      齐光牵着胡一走向屋内,而弦儿瞧这场景,赶紧低下头,去看看后厨有没有什么自己可以补救的活。
      只是一回头,时间定格在了那个一大一小的背影上。
      伴着微弱亮光,走在青石板砖上,门内光亮的烛火,门外热切的小人。
      弦儿笑了。
      望穿秋水。

      屋内,胡一坐在梳妆镜前,齐光则在书桌前摊开书籍,一页一页的翻读着,烛火摇曳,两人心底的那股流水在空气中周旋,烛火摇曳中飘荡。
      还是胡一先开了口。
      又或者……是齐光先开的口。
      两人不约而同地喊起了对方的名字。
      但胡一执拗的,没等齐光再开口,她便说了那句:“对不起大人。”
      齐光愣住了。
      胡一再接着说:“小女没有方才那般意思,只是在前院,小女看父亲的气势,仿佛要生吞了大人般汹涌,不想让大人为难,却不想大人竟这般理解,是小女唐突了。”
      “胡一不知,大人竟受过如此苦难,胡一只听闻,播州杨氏风光之处。胡一十分感谢大人,历经所有苦难,好好的,在姑苏,谈笑风生,幸福的过着大人本该拥有的日子,能见到这般优秀的大人,是胡一此生荣幸。”
      齐光看着胡一,眼中愣愣的神情顿时转化成感动。
      自己在胡一心中,是这般,幸福、优秀、谈笑风生,而非方才想的“光鲜亮丽的乞儿”。
      那句“能见到这般优秀的大人,是胡一此生荣幸”,好像夺走了齐光心跳的某几秒,涌出的暖意包围住齐光的内心,眼底方平静的热泪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湿润着干涸的嘴唇,却不与刚才的泪痕同一方向——这次,流到了齐光身旁摇曳的烛火上,熄灭了无数幻象,只留下那个美好的,活生生的在齐光面前的,胡一。
      他此生,有且只有一个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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