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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亡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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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回杨家,齐光本意确实只是想陪着胡一在播州好好避避风头,等朝廷流言过去一阵后,再回姑苏,继续过着幸福的日子。
只是好巧不巧,碰上了杨父身体渐渐衰老,到了要定播州杨家继承人的时候。
本该没什么好争的,杨家长子本该就是要坐上这杨家主的位置的,可二夫人定是不会心甘情愿的让大子就这样上了这位,她怎么说也是该为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好好争一番。
胡一听齐光这么说,总觉得有些别扭。为何是二夫人替杨骆争取机会,而不是杨骆自己在父亲面前争取这家主位置?
齐光笑笑:“杨骆不是不爱争权夺位,只是他本事不够,不敢违背二夫人的意愿,只能由着二夫人操作。”
“二夫人也是个苦命的人,不甘不愿的做了妾,生了个儿子还这么……不争气。”
胡一听着齐光这么抱怨,觉得好笑。
“大人,要是放从前,大人可不敢如此说二夫人和二哥吧?”胡一拍了拍齐光的手背,“大人这是,得了如何的底气敢这样说二哥?”
“得了底气?”齐光有些没听明白,细想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笑着看着眼前胡一,说道,“本官的底气自然是……眼前人啊。”
胡一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复,不让步,继续逼近的问道:“眼前人?这院内这么多人,大人……说的到底是哪一位?”
齐光伸手刮了刮胡一的鼻梁,宠溺的笑着,回答道:“那自然是本官的夫人——胡一小姐。”
“好!”胡一顺着齐光伸出的手,一把抱住齐光,大声的说到。
齐光趴在胡一的肩膀上,绽放着他在这个院子里最开心的笑颜。
翌日,齐光清晨起身,小心翼翼地洗漱完,便瞧见门外身影,推开门去一瞧,是父亲身旁的侍从。
“三少爷,老爷要您去一趟他的房内,有要事相谈。”
父亲怎会找我谈要事?
齐光心中疑惑,但还是跟着侍从的脚步,转身关上了门,眼神温柔的落在胡一熟睡的身影上,光影温柔的抚摸着她周围的尘埃,齐光笑了笑,关上了那一道门缝。
回身跟着侍从的脚步,去了父亲的院内。
从小到大,这条去父亲院里的路,齐光只走过三趟。
一趟是母亲带着齐光,请求父亲能够让自己在书堂里读书;一趟是学有所成时,父亲在院内对齐光所说的那番话;一趟是姑苏归来之时,在这院内拜见的父亲。
这是第四趟。
深秋季节,侍从的脚步琐碎,不似孩童时侍女的脚步般,快步且不留余地的走,齐光慢慢的挺起胸膛,慢慢的跟着侍从弯下的腰背,听着落叶与风斯磨而沙沙作响的声音,走到了父亲的院门前。
房屋外,一两侍卫左手持刀,侍卫在一旁让齐光稍等一下,便咯吱咯吱的将那木制房门打开,又咯吱咯吱的将其关上。
齐光静静地站着,看着房屋后面的那片蓝天,蓝天下模模糊糊的远山淡影,像幅水彩画般点缀着蓝天这副画纸。可不知为何,不论齐光怎么看,不论齐光以何角度看远处的森林,山脉,齐光看不见欣喜。
有的只是趋近的压抑与悲伤。
齐光想说,下次若是带胡一一同前来,应是能看出里面藏着的曼妙玄机吧,至少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压抑悲伤。
如此想着,侍从悄悄地来到了齐光的眼前,面色凝重的说道:“三少爷,老爷请您进去。”
“谢公公。”
齐光跟着侍从,进了屋内。
父亲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本该是病入膏肓,脸色惨败模样,却有种,不可言说的威严。
齐光走上前去,弯腰,举手,恭敬地称呼“父亲”。
“无需如此拘谨,此处仅你我父子二人。”杨父声音沙哑的说道,“齐光,可是第四次来这院内?”
“是,父亲。”
“吾依稀记得,汝初临模样,小小的,与徐氏一道,在这院内求取读书之机会。”杨父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彼时,汝还尚未知晓何为书,眼神澄澈,看着母亲痛哭流涕,那般眼神,又叫人如何能拒绝让这样一个小小孩童进学堂读书呢?”
齐光有些惊讶,父亲为何要与自己谈论这些?
“第二次进这院内,吾印象之深刻,那番言语,汝好似一句都没听见般,一一违抗乎。汝可知,汝在金陵面见圣上的消息传至播州时,吾内心之感?欣喜却又紧张。喜于杨家终有一人能在圣上面前言语,且此人是吾之子;紧张于,吾怕汝不知如何在圣上面前言语,冒犯圣上龙颜,此举一出,播州杨家几百年的根基,许是就这样摧毁在吾与汝之手。”
“但吾十分高兴的是,汝未曾令吾失望过一次。”
“那晚见你平安归来,身旁还带一女眷,吾心底油然而生的高兴,你的母亲在黄泉之下,许是真的能够好好合上双眼了。”
齐光听见自己母亲,猛地一抬头,对上了那双苍老的眼眸。
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父亲。
年老带着皱纹攀爬上父亲本该意气风发的脸颊,眼角该是那般得意上扬,却染了一道道岁月疤痕,垂在眼睛的一旁;眼睛该是那样清澈明亮,却渲上了黄斑与红丝,渐渐无光;嘴角的皱纹,也这样侵扰了少年的稚气。父亲,竟变成了这样。
不过四次见面,父亲便从那般模样,变成了暮年,并走向死亡。
“如今再见,当初那个只会把自己关在屋内读书的三小子,已经能够在朝廷独当一面,能够好好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已经能够在父亲面前不再怯懦,交谈如流。”
“吾的儿啊~长成大人了。”
“而吾却如此惭愧且负。”
“如此骄傲的我儿啊,乃我杨氏之光。”
父亲眼中的泪水,在光芒下,映射出了那道独特的光芒。
而父亲的双眼,却还是如此的暗淡无光。
可齐光,不争气的落下了眼泪。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得到父亲的认可。
他看着父亲苍白的脸颊,心里一阵暖意涌上,他微微的鞠了一躬:“谢父亲。”
他能对父亲说的,除了这三个字,也无其他。
“父子本该如此,无需言谢。”
“故齐光,圣上……有说杨家之事吗?抑或是,在你面前提及过杨家?”
父亲眼神里,好像又渐渐的有了光芒。
刚刚消失的那股热切,此时似乎又重新回到了父亲眼中。
齐光却来不及迎接这突然的转折,心上恶狠狠被捶打进了几根坚如磐石的钉子,来不及疼痛的静止了时间后,突然像被打开了开关一样,喷涌而出的鲜血随着钉子的拔出,砸向齐光心上的土地,那本该愈疗好的干裂之地,此时——疮痍丛生。齐光突然痛的无法呼吸,眼泪奔涌而出,却始终没办法落下。
他看着父亲眼神里的那道光,原来刚刚说的所有,不过利用。
齐光心里本该清楚的,自己淹没在杨骆与杨和之间,连读书都要父亲施舍,又怎么可能得到父亲的关心怜爱?
齐光笑了,他笑自己的童真无知,笑自己的善良易骗,笑自己的懦弱,笑自己的胆怯。
他看着父亲,说出了那句:“回禀父亲,圣上无言。”
“好,好,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杨父此时松了一口气,连气势都亲切了不少。
他摆摆手,让齐光离开。
齐光此时,只想飞快逃离这个血腥的空气,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气氛。
但是,所有礼数都要一一做尽,点头、鞠躬、后退、转身,待侍从推开大门后,回身、关门、轻脚,才算是从这屋内彻底出来。
齐光看着蓝天,看着周围的绿树山脉,此刻的油墨水彩,心中翻腾着不甘,夹杂着委屈,那颗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他蹲在角落,回到了小时候被二夫人欺压,被院内下人议论的那段时间的他,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哭泣,释放着心里涌动的憋屈。
现在已经没人敢随意议论他了,但是杨家三子永远是他摘不掉的名号与自卑。就连父亲,都能随意利用他心里渴望得到关怀的欲望,去拿到他想要的情报。
午时,艳阳高照,齐光一个人,坐在书院前的台阶下,看着自己的影子高度长短变化,黑黑的自己拿着树枝,拼命的往外扩张自己的面积,往外增大自己的威信,只是永远不行,太阳光就是太阳光,影子也只能是影子。
后来,齐光木呆呆的站起,回到了自己的府院内。
胡一坐在饭桌前,用手驱赶着蚊虫。弦儿站在一旁,打着哈欠。厨娘从后厨一碟一碟的端着饭菜出来,放在石桌上。在阳光照不到的那片大块阴影下,齐光看见了袅袅炊烟。
他微笑的走进这片阴影下,走进炊烟里,拍了拍弦儿的肩膀,示意她坐下;他握紧胡一的手,另一只手拿起筷子,夹了块肉放进胡一的碗里;他让厨娘去厨房拿点艾草,在院子里找个地方烧一烧,驱驱院子内蚊虫。
他的生活渐渐变为鲜活。
他的生活在炊烟下,也永远会拥有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