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帘开(三) ...
-
但此刻,她好像,动摇了。
如果弦儿愿意,那便是她自愿担负这个责任。
而自己逃离播州,以乐音谋生,更名换姓,在某个南方城市扎根,未尝不可。
胡一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惊恐的看着眼前的弦儿,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怎么能这么想。
自己走了,弦儿怎么办?
以他人之性命,换我之未来?
怎敢?
胡一脚步踉跄,往后退,往后退,上浮的心再次下沉,下沉……
弦儿却笑了。
“夫人,弦儿知道夫人在担心什么。弦儿会不会因私放夫人而遭受二夫人毒打,甚至失了性命。”
“夫人不必担心,弦儿的命,是夫人给的。在姑苏时,弦儿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人之生平,为一瞬,而非一生。弦儿这一生,已经灿烂热烈的生活过了。作为下人,弦儿在姑苏辗转被主人贩卖,欺凌,和贬低冷眼。而到了大人府上,遇见夫人后,弦儿有了自己的姓名,弦儿有了能够说话的伴,弦儿甚至能够与夫人和大人一同吃饭、聊天,夫人和大人出行还会想到弦儿,给我带礼物,这一瞬,弦儿体验了一生。”
“本来活不长的性命,已经足够璀璨了。”
“所以夫人不要怕,弦儿可以承受的。”
胡一看着弦儿眼里的光,吞没了黑夜,吞没了光明,吞没了满是希望的白昼。
胡一不会让这样好的弦儿做出这么冒险的事的。
胡一拒绝了弦儿。
那句经典的“我累了”企图将弦儿赶出这个念头的牢笼,胡一躺在床榻上,眼皮厚重的,闭了起来。
她意识到什么,她想睁开双眼。
她拼了命的想睁开双眼。
可是困意席卷脑海,一片黑暗,她的世界只剩一片黑暗。
胡乱做梦,梦到自己在闹市被狠狠踩踏,梦到自己站在刘妈妈身旁,乱箭穿心身死,梦到自己被捆绑后丢入大海,没了呼吸,梦到弦儿被二夫人乱棍打死,梦到齐光踩着自己的尸体成了播州主,梦到播州覆灭,梦到□□震怒,梦到自己头颅坠地,脖颈冰凉——
胡一醒了,摇晃的马车里,晚春的风吹的胡一脖颈发凉,她怀里的行囊随着轮胎滚动,一震一震的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胡一有些呆滞,她突然想起了孩童时期,那趟马车里挤满了人,所有人的呕吐物倾泻而下,胡一被摇晃的厉害,胃里寒凉。夜里也像方才那样胡乱做梦,害怕的逃进森林,却失了方向,彼时言诺,如同仙女下凡,致使如今之我不被掩盖在那茫茫林海里,失去性命。
性命——人之性命究竟有何重要,纠缠一生反复终是为了存活,存活又有何重要,世间痛苦已如此,谁又能改变一切?
她静坐着回神,探了探头,问车夫,去往何方。
“夫人,弦儿姑娘让我送您回姑苏。”
“弦儿?”
“嗯。”
“弦儿怎么样了?”
“我不知。”
“好。”
“好。”
“好。”
胡一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能胡乱点头。
风尘飘扬起的时间里,定格着多少生命,一趟又一趟来往的旅客里,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河流中,流淌着多少鲜血?
这一趟车轮扎碾过的痕迹,埋葬了多少鲜血淋漓,又将会路过多少生命。
胡一不知历史,也不会通晓未来,可她唯一知道的是——
她亲手,埋葬了弦儿的未来。
她蹲在车内空旷里,无力的抱紧怀中行囊,泣不成声。
姑苏城门下,春末的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车上的棚子里,滴滴答答,带着春末的寒暖复杂,迎接着胡一回到这座见证胡一生命兴衰的城市。
胡一让车夫停在城门前,拿起车内备好的油纸伞,走下了泥土地。
扎扎实实的土壤上零零散散的铺着石砖,彼时张士诚自封王,□□派遣上千人马,以踏穿地面之气势,来到这座江南绵延小城,穿破了所有烟雨雾气营造出的浪漫气息,带来了无数血腥。
于是这砖,后人便无人敢修,它象征着,是□□的英勇决策。
可现在在胡一看来,这讽刺性的,与自己从美好的高处落寞相呼应。
支离破碎,也不会有人再来修补了。
胡一走进城门,接受若干将士的审查,进了姑苏城。
胡一几乎是任凭意识在游走,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的思想渐渐抽丝,摇晃在上空,一条条细线牵着、牵着她在回忆的道路上,找着归宿。
她走到了曾经那个家,那个带着齐光姓名的府苑,门庭前的人认出了胡一,叫了一声“夫人”,却把胡一吓得浑身哆嗦,她像看见鬼魂一样逃跑,落荒而逃。
她害怕,如果府里人问道“大人何去”,她该如何回应?
她害怕,若是有一日,自己失了齐光的庇护,得了朝廷流言的攻击,会牵连整个府里的仆人。他们不能再成为下一个弦儿。
走着走着,她已然站在了戏院门前,门前仍然衰败,门后歌声却依然动听。
胡一低头笑笑,不抱着任何希望的走进院内,却迎来了超乎想象中热烈的欢迎。
“这不是胡一嘛!”妇人迎了上来,开心的拍拍胡一的身体叫喊到,“大伙快来,我们的胡一来看望我们了。”
何为看望?
“别拘束啊,这本来就是你的家啊。”
胡一有些泪目,原来自己,还能有家。
“那个,大人没和你一起来吗?”
是啊,家都是有前提条件的,胡一在播州城门前挣扎的时候,就已经劝诫过自己了。自己失了齐光,就不可能再有自我了。
胡一本融化的心再次冰封,她竟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些好笑。
她低头,摇摇头,笑着,看向戏院一众人。
“无妨无妨,大人该是太忙了,那夫人便快快请进吧。”
胡一抬头,恰好看到屋内中央的已斋叟,微笑着,看向戏院一众人。
戏子,人生起落,皆为戏幕。胡一这令人发笑的一生,也不过戏中人,生了戏外情,唱着歌谣,零落远方。
胡一摆摆手,拒绝了妇人的邀请,扭头出了戏园。
耳里却传来一句刻薄:“凭何有如此架子?若不是大人,汝又凭何过上此般人生?呵,□□?这俩字说出口,脏的不只是我的嘴,还有别人的耳。吾等对汝卑躬屈膝,汝配?”
“汝配?”
瞬间涌上的,是宰相之子那长达五日的折磨,是言诺洁白身体里道道血痕,是刘妈妈颤抖的身体,是金陵时老鸨不屑一顾的神情,是出生之时娘亲口中所念的那段歌谣。
是谁,对不起谁?
胡一不知。
她只能走向驿站,用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银钱,住下一阵,然后再慢慢去盘算以后。
她本不信,偌大姑苏,终有落脚之处;可她不得不信,偌大姑苏,终有落脚之处。
她凭借一身技艺,在街头蒙面弹曲,路人若经过时有感驻足,便当投下几枚钱币,以示欣赏。但大多数时,路人该是路人,过往匆匆,一日下来,胡一拿到的钱,寥寥无几。
可这也是她能获取钱财的唯一办法。
偶有酒楼人家来邀胡一入驻弹曲,但胡一恐酒楼人多嘈杂,来往很多都是官员与富贵人家,此前齐光带着胡一见过不少。
甚至齐光在姑苏与胡一的初见,都属于酒楼里的某处喧嚣。
胡一又怎能回去?
春末、夏至,秋分、冬至,年如此短促,胡一未曾来得及回顾,时间就这样,悄然滑过。
驿站里的老板,是胡一在这座城市里遇见的第二个温暖的人,他见胡一可怜一身,允了胡一在驿站内打下手,当作住处钱财费用的请求。
如此一来,胡一的生活变得丰富一些,早晨与午后,在驿站内帮忙干活,傍晚至戌时,便在街边奏曲,虽忙碌,也乐得清闲自在。
还好,在姑苏终有一处落脚之地,供自己生活。即便放不下播州之地,放不下弦儿轻抚,但也是有一处,能让自己慢慢放下。
放下过往深情,渐渐冰封自己不堪的过往;放下过往愉悦,渐渐冰封自己活力的心情。
时间会做到的。
弦儿此时惊讶于齐光听到夫人的离去,竟没有半分反应,倒像是早已料到一般,说出那句“是我,对不起她。她走了也好,去奏曲,去生活,离了我,也许就能少些悲伤愁绪。”
“大人,这话,你早该和夫人说的。”
齐光眼里含着泪光,看向弦儿。面容消瘦,头发虽齐整绑起,可散落一旁的碎发,发出着憔悴的音符,击打着弦儿今早那股愁绪。
“弦儿,吾对……夫人,有愧。愧疚大了,大到世间已经无人可敌,大到我已经无力承受。吾怎敢面见夫人?汝言,吾怎敢!”
齐光笑起来,入了疯癫,像极了当年齐光母亲在屋内,左右摇晃的碰倒一个又一个烛台,熊熊大火燃烧着所有一切虚幻美景,齐光在一片黑暗中跪地,抱头痛哭。
弦儿看着一双人,分离,心碎,无人之处绝望留守,她眼里的泪水也忍不住了。
她跪地,看着齐光,跪坐下来,为此前所受恩惠哭泣、为此前胡一所受屈辱哭泣、为这段本该白头的爱情哭泣、为自己的怜悯哭泣。
春末将冷热交织的阳光,恶狠狠的打在本该悲痛的环境里,此处为何会有希望?
为何会有阳光?
不配,不配……齐光仰头,对着窗前光芒,默默赎罪。
一枕槐安的欢喜里,庆幸的是,胡一还在,活着,便是此时所有的美好。了却,该是对胡一命运悲惨里,最大的慰藉。那日的恶狠眼神,无数次的化成细针刺破齐光的生机,他静默的世界里,孔明灯下嬉戏的少女,给了他最后最后最后念头里温暖的想象。
他要回去,回金陵,一人之力,抵挡朝廷流言,护胡一周全安心。
求得却是自己的心安理得。
这便是他求光明饶恕的罪责。
不论如何赎罪,也赎不回来的——一帘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