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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月落参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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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一生辰,该到了。春天,播州依旧冷冽,嘶嘶的冷风吹的花瓣左右摇晃,临近一年了,齐光在播州杨府躲了近一年了。二夫人问起胡一之事,齐光以“大吵了一架,胡一回娘家散心”为由告诉了府上上上下下的人,此后非要在我面前提起胡一。
即便他人不提,每至深夜,在那梦里迷醉在每一声琴音中的齐光,还是能模糊里看见胡一的身影。
他极度沉沦,在幻象中谋取永生。
可胡一生辰这天,这幻象里,一草一木化作泡沫,一人一影现身梦境,他在房里疯魔般的伸手,抱住,大哭,房内烛火投影窗纸,过路人皆叹病根深种,起于母亲,终于他。
却不知这一声声嘶吼背后,带着多少对世间的绝望。
弦儿不敢叨扰,站在门外,低头抿着嘴,强忍着内心悲恸,任凭眼泪滴落。
这一年里,齐光找寻着播州城里无数乐女,甚者风月楼里弹奏乐器的乐妓都招过来府上,听筝音,听筝曲,那首《月落参横》杨府上的侍卫都会哼上半曲了,却再也没有一人,看过齐光的笑容,得过齐光的赞赏。
杨和得了齐光此举的好处,夜夜收留被齐光赶出院内的歌妓乐妓,笙歌作乐,边境自是面临崩陷边缘。
齐光从侍女处得知,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若是没有胡一,这一切,都不会建起。
就连胡一离开了之后,自己还是在利用着她的一切,实现着父亲的愿景。
齐光脑海里突然有个想法生了芽——若是朝廷知道胡一不是地方富贾之女,而是酒楼里以弹筝为生的歌女,按□□想将播州杨氏覆灭的想法,会不会欺君之罪牵连于此,自己也能以这种方式与胡一……
不不不,不……不可以——又何尝不可呢?人固有一死,这般行尸走肉的活着,这般抱有负罪感的活着,不如死亡。
窗外冷冽的风吹进了齐光的耳朵里,齐整整地割裂着耳边的空气,嘶啦嘶啦地叫的生疼。齐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粘稠的液体沾上了指腹,暗暗的在齐光眼底浮起一层红色,那瞳孔里的亮光仿若看见猎物般,发着可怖色彩。
齐光抬眼,屋顶的桥梁用一顶顶透明的蜘蛛网晃荡迎接,看吧,世界都如此支持,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死亡,才是我们的最终归宿啊,胡一,不,夫人。
红色是最艳丽的美好,容纳着我们生命里的每一瞬精彩。
是吧,夫人?
齐光顺着尘埃往下看,胡一仿佛在眼前舞蹈,她笑着看着齐光,伸出手作为引导,像在引逗小狗一般,点着头。
齐光爬在地上,跪着看着胡一的笑,拽着她的衣衫,问道: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夫人。”
“对吧,夫人?”
胡一没有理他,低头微笑着,看着齐光。
“夫人?”
胡一突然失了笑,往后跌去。本来柔和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齐光吓得赶紧上前,手脚并用的爬到胡一的身边。
“夫人?夫人?”
胡一往后挪着,齐光每行进一步,胡一就往后退一步,眼里每一处都在散发着抗拒。
“夫人?我!我错了,对不起夫人,对不起,对不起!”
胡一疯狂的摇着头,疯狂的阻挡着齐光,双手在身前乱晃,抱住脑袋,蜷缩在角落。
齐光不上前了,不上前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齐光突然大笑,他狼狈地站起来,将散下的头发拂到耳后,往后退着,往后退着。
“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对吧。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接受我的道歉对吧。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亡命鸳鸯嘛你不喜欢吗?你喜欢对吧,你喜欢,好。那我们就一起走,去死!”
齐光把弦儿吩咐进来,收拾东西,回姑苏,去金陵,共死,同生,谁也别苟活!
齐光生辰,该到了。胡一与往常无异,坐在街头巷口,摆好筝架,戴上义甲,抬头看看眼前已在等待的众人,开始了今天的表演。
胡一本该忘记今天的,今天对胡一而言,应与往常无异。不过今早下楼时,莫名注意到柜台桌上的那块记事的木头;不过今早走在街上时,眼里不小心看到算卦摊位上的那张黄历;不过徐徐阳光,脑海里飘瞬而逝的烟火阑珊。一股愁绪上了心尖,悬梁而立,刺骨寒凉。明明该是夏末,明明眼前就是人声鼎沸,却不见了热闹,剩了清冷,注入乐音。
周围人还是那样匆匆流过,胡一默默的,在为今天这场盛大孤独,添着笔墨。
驻足停留的人们越来越多,胡一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增添了不少喜爱者。在慌闹夜市,胡一这一隅也渐渐站稳了位置,有了听众,也得了不少掌声。
却在一曲落毕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大人,此处便是下官说的,佳音之地。该女子乃是奇才,在市井中如鹤一般,不屈于市井,给喧闹之地以清凉之意,大人不妨驻足,欣赏一番?”
“好。”
一声“好”,带着胡一的视线相对,那根细线所牵,在此处合上了对方。只是时过境迁,当时景甜如蜜,如今散成块,击碎着两人表面上强装的自若。
胡一把眼神抓紧收了回来,若无其事的咳了咳嗓子,抬手就是一曲华丽音块,在快不胜收的指法里,与市井之气一同,融进这个灯火荒谬的夜晚。
曲毕,胡一在强烈的筝音中听不见任何人的话语,可却极其想要听见一些与齐光相关的声音——还是没有听见。
一旁围起的听众们,因方才这一热烈的曲风,而鼓起了掌。胡一抬头,伸长脖子往刚刚那股声音方向寻去,人满为患却不是那个人。
不是。
那又怎样呢?
自己还对齐光抱有什么样的期望吗?
那股深刻热烈的情感,应在那段碎裂的空间里,埋在杨家府苑的泥土里,成为肥料,滋养着一众蔬果。
不该在自己的心底长出花芽。
也不会。
不会。
齐光却生了芽。回姑苏后,先是去往金陵,与□□见了面。朝臣心知肚明齐光不见踪影这近两年的时间,原因何在,□□自然,只是这流言,传着传着便过了花期,大家也没有提及。齐光也以一句“与心上爱人在播州老家共度时光”为由,谢过陛下。
齐光不在位期间,工作职务皆由副侍郎代理。
齐光也知,为何□□允自己在播州近两年的时间不理政事,不回朝堂。
陛下要借这两年交情,彻底摧毁播州杨氏。
以胡一谣言为棋子,将齐光用作棋盘,一击,便可击散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网。
齐光深知,这也便是齐光此行回程的目的。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下到这般的狠手的。
他本以为,那豫州的蝴蝶里,自己能与胡一双双飞翔的。
可生辰那晚,他在苏州的夜市里,见到的那双破碎的眸子,那扇坚硬的铜镜,碎了。
与破碎的眼眸一同,散落在姑苏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河畔,每一处空气,每一盏烛光里。
齐光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不到让胡一——浸满鲜血的在自己的眼前逝去。
他做不到。
他趁着人来人往,逃到人流里,蹲在河边泥石上大哭。
他为自己这种可怖的想法感到害怕。
那场破碎的故事里,多少是自己的亲手残害,他心知肚明。
所以他要护,要护胡一一世周全。
他偷偷隐藏起自己的身份,穿着布衣,混杂在人群中,夜夜听着胡一的奏曲。他也打听了,胡一此时是在城中一间驿站落脚,白日里帮驿站做些杂活换取在驿站里住下的机会,夜晚便独自出来,在人潮拥挤中弹着与喧嚣不符的筝音。也正是因此,胡一摊位前总是会站着一些考学的学子,一脸疲惫的放松着自己的身心。
只是胡一身前的那碗铜钱总是很少。
齐光雇了好几次的陌生人,让其把为数不多的铜钱在演奏结束后放进碗里。
胡一应该每起疑心吧。
该是的。
朝廷之上,也有些多嘴的朝臣会在与□□会完面后,单独找到齐光,询问当年那则谣言,真假与否。
起初,齐光还有些惊慌,面对每个人的回答都不太一样,但他都会说:“大人,您觉得一届乐妓的筝法能有如此高超吗?”
“自然不可能。”
“那……是也证明此则传闻真假?”
“又或许,天赋异禀?”
“大人,乐妓……何来天赋?”
“是也。”
……
后来,齐光再被问到,都一笑而过,摇摇头。来问的人,瞧他这幅神情,也停止了追问。这一瞧也知道是假的,在众宫人面前演奏之人,怎可能是乐妓,怎可能是市井之人,朝堂定是早已调查过背后身份的,吾等在此处,质疑朝堂威严?
怎敢?
渐渐的,也不曾有人来询问了。
齐光以为此举,已经足够可以将众口纷纭拦下,朝堂之上,皇宫院内,已经很难再听到关于胡一身份的传言了。
齐光此番,终于可以放心的,回到姑苏,继续隐藏身份,在闹市悄悄然的,与胡一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