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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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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州,地处西南高原险要之地,远离中原,自是未受到战乱影响,统治此处近700年的杨氏,自得其乐,适时抛弃旧帝,拥护新王,安享其乐。
一日,西南高原上空,高鸣乐鼓,礼炮齐响,七台大轿,红色喜庆铺满了荒凉街道,平日里只见风沙的天空,如今竟也艳阳高照,恭迎着这场举世皆鸣不平的婚姻。
婚轿内,新娘持面扇的双手与轿内起伏不一的抖动着,腿上的婚服晕开了暗红的水纹,耳旁尽数传来过路人的言语声与礼炮声,所有声音化作一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攥住新娘的心房,将恐惧的未来强硬的放进去,锁住,然后用礼炮乐鸣之声轰烈地告诉你“噩梦成真了!”
杨府门前,宾客尽出,杨家主人特将斑驳白发打理的顺滑,一袭红衣,站在门口,迎接这个人尽皆知的少年才女——徐珊。
世人皆知,徐珊乃是徐达同族人,长相柔美,乃江南闻名之才女。豆蔻年华便以一诗惊天下,追求者众多。可其父警觉,瞧徐达这厮要同儿时玩伴朱元璋反了这天下,害怕徐珊深受牵连,于是应了这门婚事,将徐珊嫁去了远在西南的播州。如今年芳十六的徐珊,被媒婆强行牵下那花轿,用了全身力气抬眼看了看身旁所牵男子,只是希望是个少年郎,不负十六年郎君梦,却未曾想——竟是一斑驳白发、不惑之年之人。
徐珊脑中像是被某片花瓣砸裂开般,奔涌而出的恐惧与不安将那噩梦吞噬,一步一步机械般的行走,尽管周围炫目多彩,橙黄与喜庆红色辉映庆祝,徐珊此刻却觉得,周围一切皆为黑白无常,自己的命运早已入了地狱,见了阎王,却一再在忘川河边徘徊——毫无生机。
扯着嘴角朝每一位宾客敬酒,任由着媒婆牵着带到洞房,绝望的等着门被破开,听着耳边从叽叽喳喳高声欢笑至只剩烛火燃烧声音,看着眼前一片鲜红处变为一苍老面容,感受着身体里唯一的清白被声声叫声摧毁,还有那粗糙双手抚摸面庞轻声说出的些许情话,徐珊泪水似已经干涸,眼中只剩沙漠,冷漠的看着、听着、感受着。
只是月余,那杨家主人便不再夜夜光顾;只是年余,新生儿在徐珊的腹中渐渐长大。
身上的负重与心里的不甘加在一同,徐珊都未见哭泣。倔强骄傲的最后一丝灵魂,却与孩子出生下来那声啼哭一同,撕碎般的哭泣。
绝望与希望交织碰撞,早已在此时注定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翌日,徐珊在院中,给这孩子取名,为齐光。
若是自己的心愿永不能达成,那便……愿这孩子能“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鸿鹄大志,浩瀚天地,徐珊相信,总有星光沿路照耀。
可惜,生为杨家三子,如何看得到星光。
三子,虽同为少爷,可地位与那仆人无两。且其母徐氏乃徐家族人,看那徐达正浩浩汤汤反着这江山,江山易主犹未可知,杨家此时对其母之态度摇摆不定,若是叛贼,杨府定是要将徐氏连同子嗣,杀于新帝眼下;若为开国功臣,自是不用言之过多,徐氏乃杨府之攀附对象,对其儿,必然照顾有加。
齐光与徐珊便在这般冷眼相看下过着自己安生的日子。
说安生,却也并不安宁。
齐光八岁,总归是要出这院子庇护,去自家学堂,上学读书。
随着日期将近,徐珊内心的不安惶恐如泉水般,从点滴到奔涌,看着眼前熟睡的小娃娃,徐珊眼睛里不知道为何,布满了水珠。
就像齐光的呼吸起伏颤动了她内心那块压制住所有情感的石头,从前所有伤感似乎在此时有了宣泄的出口,于是一股脑地往鼻尖窜,往眉梢窜,往脑袋窜,徐珊张大着嘴巴,用手努力摁住所有的声音,却还是能听见那几声断断续续的悲鸣。
“若是娘有能力抗拒这婚事,是不是我儿也不必只得在这院中与花草玩耍?”
“若是娘有本事,是不是大房、二房经过此地时,那声轻蔑的笑可以不在空中飘荡?”
“若是娘有本事,是不是我儿能够多见几次他所亲爱的父亲?”
……
徐珊的掌印在自己的脸上划出五道鲜红的疤痕,手指用力到不见血色,仿佛这样,这样就可以将不公与悲愤赶出自己的记忆。
却依旧要面对清晨那抹日光灿烂。
徐珊曾无数次的想带着齐光,就趁着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自我了断算了。却一次次的被齐光的笑容所感染。
她要让齐光活下去,活的漂漂亮亮的,活的让世人羡慕,让杨家这些人看着,底层的蜗牛也能靠自己建筑无与伦比的家。
于是不顾众人冷眼,在家宴上为齐光求得读书机会;不顾他人嘲讽,硬是用杨家给她的钱,尽数买了读物让齐光读;不顾二房欺辱,从脚印斑驳泥土里,亲手挖出那几卷抄来的圣贤书册,让齐光背记。
她没让齐光知晓,即便心中委屈,却只要看着齐光在烛火下安心读书的模样,徐珊就觉得一切值得。
树影婆娑下,阳光透进院内,把徐珊的思绪拉回了现在。
齐光欣喜的背上母亲买来的布包,牵着母亲的小手,一蹦一跳的走出了院子,站在了前来接送的侍女身边。
“阿母,我去上学啦!”
齐光挥了挥自己的小手,对徐珊说道。
徐珊也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侍女可以出发了。
齐光一路走,一路扭着头,看向周围的花草,这些见过很多次的场景,在今天似乎格外的明媚耀眼。
拐角入了小巷,周围是高墙瓦肆,这条小路之前齐光好像从未走过,好奇的摸了摸一旁屋子的青砖,手上蹭了薄薄一层灰,于是便被一旁的侍女训斥了一句:
“小孩子能不能不要到处乱摸!有损杨家颜面!”
齐光低头闷气,不吭声。
出了小巷,书院便在眼前了,小小的齐光站在宽敞的门前,深吸了一口空气,怎么感觉在此处的书香气息如此浓重?
齐光方才的委屈一消而散,快步跟上侍女的步伐,进了学堂。
学堂里熙熙攘攘的,除了杨家孩童外,还有就近的胡家与林家,大哥与二哥此时正趴在他们的桌上,好声交谈些什么。
齐光被侍女领近后,看着眼前热闹模样,心中虽顿生好奇与玩意,但是也知道,那几声自己在院内独自玩耍时听到的嘲讽与轻蔑是对谁的。
齐光兀自一人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光线不好,空气不好,却也是能容纳齐光的一隅角落。
夫子脚步声远远的传来,大哥与二哥跟猴子一般窜回了自己的座位,也许是二哥坐的比较靠后,又或者是二哥早在齐光进门时便已注意到齐光的位置,二哥瞪了一眼齐光的方向。
齐光借着门口的光,看见了那眼神。
带着童真稚气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