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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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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醺玄忙着探听消息的时候,闲味食肆终于迎来今日开张的第一位客人。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穿着干净而洗得泛白的道袍,发髻齐整,表情温和,很有古画上仙风道骨的道士风范。
白云梦将他迎进店内,以一种不令人讨厌的殷勤语气问:“老先生早,吃点什么?”
“朝食应清淡,给我来一碗白粥,两碟小菜就好。”老道士坐在他刚擦干净的桌子旁,慈眉善目地一笑,“少年人瞧着不像做杂活的,是食肆老板的亲戚?”
大抵奉神拜佛的人都爱打玄机,以貌取人、以气质取人更是常事,白云梦从前在菜市场帮人看摊子的时候,也遇上过几个给他看命的道士和尚,说过类似的话。
白云梦淡定地想,不出意外的话,这位老先生的下半句就是——
“老道观你面相,你应当出身显赫不凡。”
果然如此,白云梦一点儿也不意外。
所有他遇上的给他算命看相的人,他是说所有,开场白必定是这句话。
就连他爷爷,也在他小时候掐着他的脸跟他开玩笑,说他长了一张放在古代能改变天下局势的脸。
都是客套话,听听就好。
闲味食肆的老板倒真是出身显赫,如果他如老道士所说是老板的亲戚,这话没错。
可惜他不是。
白云梦心里想着,面上却灿烂一笑:“我只是个打零工讨口饭吃的落魄书生,哪里有什么显赫不凡的出身。不过借老先生吉言,我也希望日后能够飞黄腾达,名扬一方。”
他场面话说得喜庆漂亮,老道士微微一笑,眼神里若有深意,到底什么也没说。
白云梦不以为意,给老道士倒了杯免费的大麦茶,便跑到后厨报菜。
因老道士要的都是提前备好的菜肴,厨子盛好白粥与小菜,就直接让他端出来了,用时不过两三分钟。
菜上桌后,白云梦以为老道士还要拉着他说点老生常谈的旧话,可他只是安静地拿起筷子,挽袖用餐。
白云梦有些诧异地挑挑眉。
这位道长跟以前他遇到的那几位不太一样,没有缠着他非让他听完他们的面相理论。
有点新奇。
这个念头只在白云梦脑子里转过一瞬,下一秒就被他抛之脑后,认真擦拭起门窗柜台和其他的桌椅。
片刻后,老道士吃完饭,在桌上放了十几枚铜板,便迈着四方步走向门外。
白云梦正要说句“欢迎下次再来”,话未出口,他便忽然回身,让白云梦愣了一下。
“少年人,你可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他问。
白云梦脱口而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是啊,是啊。”老道士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先生啊先生,不知你锅中这碗黄粱饭,几时才能蒸熟啊!”
老道士步履远去,白云梦不过一错眼的功夫,他已经消失在街上的人群里。
黄粱饭熟,有美梦将醒的意思。
他是想表达人生如梦,临行前装个x,还是另有深意?
总不能是他已经知道自己来自未来吧?
白云梦忍不住多想了一阵,脑海中模模糊糊好像闪过什么念头,细想却无事发生,最后只能用力搔头发,无奈道:“我跟个谈道弄玄的老人家较什么真。”
这帮老先生老阿姨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拉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他们。
啧,一定是今天天气太好,阳光灿烂,把他晒魔怔了。
白云梦瞪了窗外的太阳一眼,继续干活儿。
太阳要是长嘴,高低给他来一段快板连骂。
另一边,张家园林后门的紫藤花墙上,醺玄端坐在花影里,尾巴绕身体半周搭在爪子上,胡须一动一动,认真倾听井边两个妇人的交谈。
小舟,那个圆脸仆妇道:“不是我说,楚姐你也太实心眼了。你丈夫没得早,家里只有个眼睛半瞎的婆婆,在这园子里洗衣服,做点杂活儿,娘儿两个能过得不错。但要多个闺女,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她那么小,每天就吃点米糊糊,能费什么。”楚姐低着头小声说话,把衣服换面搓。
“瞧你说的,她就不会长大吗?”小舟被她逗笑了,笑过之后,又惆怅地叹气,“现在世道这么好,还是有人家养不起孩子,要丢在河边自生自灭,知道养不起,当初还不如不要生。”
楚姐搓洗的手一顿:“未必是成心丢的,那孩子被养得白白嫩嫩的,穿的衣服也很讲究用心,她家人把她放在那里,可能有什么隐情。”
“那你就准备这么养着?”小舟问。
“嗯。等她家人找过来,我就让她回去。”楚姐舀起一瓢井水冲洗衣裳,“如果她家人不来,我养着她。反正只是多张吃饭的嘴,不妨事。”
小舟无奈:“哪里只是多张吃饭的嘴,还有十几年的衣食住行,未来的嫁妆,还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呢。唉,养过孩子才知道多操心啊……”
楚姐笑了笑,没接这话。
因为她丈夫早亡,她没养过孩子。
醺玄听完全程,对于楚春絮女儿的处境放心不少,她很幸运,被个善良的人捡回了家去。
等白云梦那边把故事编好编圆,他们就能带孩子回去,完成此行的任务了。
醺玄正想着,院子另一侧的木门外突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挥手招呼道:“楚姐,舟姐!先别洗衣服了!老爷不知怎么改变主意,又要把寿宴放在园子里办!现在前面乱成一团,缺人手缺得厉害,管家让我来喊你们过去帮忙呢!”
“哎哟!怎么不提前说啊!”
小舟洗衣服早洗得厌烦,听见这话,把手上的水渍一甩,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楚姐把洗干净的衣服放到旁边的木桶里,在围裙上擦擦手,边走边问:“管家有说要将园子布置成什么样吗?”
“这事儿管家可管不了。”小厮的表情略显古怪,“少爷亲自来了。”
小舟和楚姐一愣。
墙上的醺玄也一愣。
张家园子的前庭是半开放式,以山壁为墙,引河水支流为清溪,溪里养鱼,岸上种棠梨桃杏,青石假山错落点缀,石上苔痕深深,衬得从中间长出的竹丛茂绿青嫩。
园内所有仆从小厮整齐地站成三排,垂首恭听主子吩咐。
年迈但精神矍铄的老管家站在最前面,双手揣进袖子,谦卑从容。
醺玄在树荫底下穿行,悄然无声地跳上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桃树,扒拉枝叶将自己藏起来,再透过缝隙,看向管家身前那道颀长身影。
那人一袭青衫,身姿挺拔,黑发半数以纶巾束起,半数披散下来,如丹青画上的一笔墨痕,愈发显出他的气质清逸卓然。
他并不知道树荫里有双金色的眼睛正在注视自己,待人到齐,便回身一个个打量过去。
醺玄认出他那双清亮又深邃的灰黑色眼睛,不笑时清冷得难以逼视,笑起来眼尾弯弯,像只狐狸,属于早上在门口与宁宇说话的邋遢懒汉。此刻他洗去尘垢,刮掉胡茬,换上素淡但衣料名贵的儒衫,仿佛脱胎换骨,又像自由的蝴蝶重新钻回束缚自己的茧壳。
张入蘅,有小张相之称,是历史上第二位位极人臣,却无妻无子孤老一生的奇人。
第一位当然是玄朝的张相,不过张相并非孤老,而是早亡。
张入蘅不疾不徐地将诸多安排拆解成具体任务,一一下达给每个仆从,用词也不故作高深地掉书袋,而是说得简短清晰,无形中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温和感。
管家负责统筹和督工,每日记录各人工作的完成情况,再汇总上报给他,有什么问题也要及时反映给他解决,不能因为害怕惩罚就有意隐瞒,否则加倍惩处。
醺玄听他安排调度,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能当上丞相,并且当得出色的人,个个都是六边形战士。准备寿宴这么繁琐的工作,由他做来却能有条不紊,甚至搞出了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排兵布阵的既视感。
这要放在现代,不管干哪行哪业,都是那种被竞相争抢的人才。
醺玄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关于张相的往事。
玄朝的张相名叫张珽。
珽,天子所持之玉笏,从名字就能看尽他的一生。
醺玄是在玄朝立朝之战的尾声,在战场上被张珽捡回去的。那时的他是玄猫死后灵魂化为的猫精,活了九十年才灵智初开,修出躯体,瘦小得一只手就能握住,坐在死人堆上望着远方,仿佛在目送魂灵离去。
张珽后来回忆这一幕时,对他说:“遇上你之前,我已看尽生死成败,原以为能做到心坚如铁,漠视那惨烈的牺牲。可是望着你的眼睛,我却忽然找回了曾经的自己。那时我初出茅庐,刚上战场,心还是软的。会记住每一位死去战友的名字,在焚烧他们的尸体后留下一把灰烬,回乡时洒在路上,愿车马载着他们的魂灵,送他们回到故土。”
在那场最后的战役里,决胜一战最为危险,也最为惨烈。
醺玄一直陪在张珽身边,看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白天布计破局,夜里殚精竭虑。
可不管面对多么危急的情况,他的神色和语气都跟现在的张入蘅一样,平静从容,不缓不急。
人们只看到他读战报时淡然到近乎冷酷的神情,下属给他报告伤亡数字时,他也从来只是点点头,然后一语带过。
只有醺玄记得,每一次焚烧将士尸体,他都在场。每一次灵柩返乡,他都目送。
再后来,战争平定,天下长安。张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醺玄便在初次度雷劫时遭遇重创,昏死了整整两年。
那是世人第一次看见张相的怒火与疯狂。
他用这两年时间,呕心沥血布下一座大阵,为醺玄疗愈伤创,并助他度过妖族三劫的前两劫——雷劫与蜕变劫。
醺玄顺利苏醒,化为人身,张珽却因此受到反噬,三十岁不到便白发苍苍,病骨支离。
“在你因雷劫重伤昏迷之后,我便从此不敬苍天,不敬鬼神。”张珽抚摸着醺玄的头发,语气很温柔,“所以,如若哪日我也故去,不必操办我的身后事。将我一把火烧了,洒向养育我的大地吧。”
百姓心里的张相与神无异,而百姓口口相传的传说里,有人死之后会变成鬼的一则。
张珽却不敬鬼神,也不想做鬼神。
因此故事的结局,是张珽英年早逝,醺玄眼睁睁看着他的尸身在火中化为一把灰烬,逐风而去,什么都没留下。
醺玄的第一次红尘劫因他的逝去而失败,陷入长眠。再苏醒时,玄朝已经成为历史,醺玄再也看不见他的人,除了那十二座疑冢,他也没有留下可供祭奠的墓,只能从史书中翻找与他有关的语焉不详的只字片语。
到如今,对于醺玄而言,连回忆起他,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他不敢打开那尘封多年的回忆匣子,因为故人音容和陈年往事都带着刺,光是远远地看一看,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于是醺玄也不敢再看张入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