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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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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留下的那份“星光慈善夜”日程表,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柯瑾混沌的意识里。最初几天,它只是桌上一张令人窒息的纸,他绕着它走,眼神躲闪,仿佛多看几眼就会被那上面的字吸走所剩无几的魂魄。
然而,“责任”、“证明”、“不是废物”这些字眼,连同王总最后那句“你的人生难道也跟着一起殉葬吗”,如同魔咒,在他昏睡与惊醒的间隙,不受控制地回响。他试图用酒精和更深的沉睡来麻痹自己,却发现痛苦在清醒的间隙变得愈发尖锐清晰。
公寓里依旧昏暗,外卖盒堆积,空气浑浊。直到某天下午,一道格外惨白的光线,意外穿透了未曾拉严的窗帘缝隙,恰好落在角落那把林溪留下的吉他上。胡桃木色的琴身在光线下泛着温润黯淡的光泽,琴弦安静。
柯瑾盯着那把吉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发酸,久到那道光束移动,从琴身滑落到地板。
音乐还在。
林溪怯生生的话语,伴着那束移动的光,再次撞进他心里。
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挪动僵硬的身体,走到角落,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弦时,他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那上面带着电。
他已经……多久没碰过乐器了?不是舞台上表演用的道具,而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用来表达内心的工具。
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他试着拨动最粗的那根弦,发出一个沉闷、干涩、毫无生气的音。
难听。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恐惧。然后,他凭着残存的肌肉记忆,按下一个最简单的C和弦。
手指按得生疼,音准有些飘。他又试了一次。
还是C和弦。这一次,稍微稳了一点。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将吉他抱进怀里。这个熟悉的姿势,曾经带来过无数的灵感和慰藉,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空虚的钝痛。以前,他练习或创作时,祁望要么在一旁的钢琴上给出和弦,要么皱着眉挑剔他的指法或节奏,要么……在他卡住的时候,沉默地递上一杯水,或者干脆利落地弹出一段让他茅塞顿开的旋律。
现在,只有他自己了。
他胡乱地扫着弦,不成调的噪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更添寂寥。他烦躁地想扔掉吉他,却最终只是颓然地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琴颈上。
“唱你以前的歌,唱任何你能唱的歌!”王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以前的歌……哪些是“以前的”?是“星辰”时期那些公司打造的、迎合市场的流行曲?还是“星穹”时期,那些烙刻着深深的双人印记、每一首都与祁望密不可分的作品?
唱前者,像是自我否定,承认离开“星穹”光环他一无是处。唱后者……每一个音符都会变成凌迟的刀片,将他尚未结痂的伤口重新割得鲜血淋漓。
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就在柯瑾再次被无力感吞没,几乎要放弃时,门铃响了。不是王总,也不是助理。监控屏幕上,是林溪那张依旧带着些拘谨、却比上次多了几分担忧和坚定的脸。
柯瑾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林溪提着一个保温袋进来,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清淡的粥和小菜。“王总说……您可能没好好吃饭。”他小声解释,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狼藉的茶几,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摆好食物。
柯瑾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嗓子发紧,想说“不用”,却发不出声音。
“柯老师,”林溪摆好碗筷,转过身,没有看柯瑾憔悴的脸,目光落在那把被随意放在地上的吉他上,“我……我新写了一段旋律,自己总感觉不对,能……能请您听听吗?”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学徒请教导师般的恭敬,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温和的坚持。他没有提“星穹”,没有提祁望,没有提那些糟心事,只是单纯地,以一个音乐后辈的身份,来向他信任的“柯老师”请教音乐。
这个姿态,微妙地绕过了柯瑾所有紧绷的防御和自怜。
柯瑾沉默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
林溪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拿出自己的吉他——也是把旧琴,但保养得很好。他调了调弦,深吸一口气,开始弹唱。
那是一首关于城市夜晚与孤独旅人的歌,旋律带着民谣的叙事感,歌词的意象比之前的作品更凝练。能听出明显的进步,但在副歌的转调处理和情绪递进上,确实有些生涩和力不从心。
柯瑾安静地听着。当音乐响起时,他那颗被痛苦和自我怀疑塞满的心,似乎被强行拉开了一道缝隙,让一些别的东西流了进来——那是他作为音乐人,对旋律、歌词、情感表达最本能的关注和判断。
一曲唱罢,林溪忐忑地看着他。
柯瑾没有立刻评价。他走到自己的吉他旁,重新抱起它。手指触碰到琴弦时,依然僵硬,但比刚才好了些。
“这里,”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手指在品柱上按下一个位置,“转调前加一个过渡和弦,会不会更自然?”他试着弹了一下。
生涩的琴音响起,虽然指法不流畅,但那个和弦的加入,确实让衔接平滑了许多。
林溪眼睛更亮了,立刻跟着试了试:“真的!感觉对了!”
“还有副歌第二句的歌词,”柯瑾继续道,声音依旧低哑,却多了点专注,“‘霓虹是冰冷的河’,比喻很好,但‘冰冷’这个词太直接,试试用‘沉默’或者‘凝固’?让画面更有质感,也留给听者想象空间。”
他开始进入状态,暂时忘记了自身的痛苦,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专注于眼前这块需要雕琢的璞玉。他提出意见,示范(尽管弹得磕磕绊绊),和林溪讨论。林溪认真地听着,记着,不时提出自己的想法。狭窄混乱的公寓里,第一次响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关于音乐的对话,虽然微弱,却真实。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当林溪再次完整地弹唱修改后的版本时,整首歌的完成度和感染力都提升了一个层次。
“谢谢柯老师!”林溪由衷地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纯粹的笑容。
看着林溪眼中重燃的光彩和感激,柯瑾心里某个冻结的角落,似乎也随着那音乐的流淌,悄然融化了一丝。原来,他并非一无是处。离开了祁望那个宏大精密的音乐宇宙,在更具体、更细微的指导上,他依然可以给别人带来帮助,带来光。
“是你自己写得好。”柯瑾低声道,将吉他轻轻放在一边。
林溪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柯老师,没有你和祁老师,没有‘穹顶之下’,我可能还在那个小平台上自弹自唱,没人听见。”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格外清晰,“所以……请您一定,也要好好的。音乐需要您,我……我们也需要您。”
他说的是“我们”。不仅指他自己,或许也指那些还在观望、期待“穹顶之下”的其他潜在音乐人,指整个团队。
柯瑾怔住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并不仅仅是一个“失恋的偶像”,他的存在,他的状态,真的影响着一些人,承载着一些期望。
林溪离开后,公寓重归寂静,但那份寂静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茶几上温热的粥还散发着香气。柯瑾慢慢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温热的、清淡的滋味,熨帖着空空如也、几乎麻木的胃。很简单的味道,却让他眼眶再次发热。
有了林溪这次意外的“音乐干预”,柯瑾封闭的世界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他开始强迫自己面对“星光慈善夜”的现实。逃避没有用,王总说得对,他必须站起来,哪怕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选歌成了第一道难关。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反复听着“星穹”时期的所有作品,每一首都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汹涌的情感几乎将他溺毙。他试着重温“星辰”时期的歌,却发现那些旋律和歌词早已变得陌生而空洞,无法引起他丝毫共鸣。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痛苦却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决定——选择一首“星穹”早期、相对冷门、情感指向不那么“双人化”、更多是讲述个人追梦心路的歌曲,《微光》。这首歌他个人的演唱部分较多,编曲也相对简单,改编成单人版本的难度稍低。
然而,真正开始准备时,困难才接踵而至。首先是编曲。祁望不在,他必须自己重新编排钢琴、吉他、弦乐等各个声部,以适应单人表演。他对编曲软件的操作远不如祁望精通,对着复杂的界面和密密麻麻的音轨,常常感到头晕目眩,一个简单的调整就要耗费大量时间,效果还往往不尽人意。
王总派来了公司的音乐制作人协助,但对方显然更擅长商业流水线作业,对“星穹”这种充满个人印记的音乐风格理解有限,提出的建议常常让柯瑾觉得隔靴搔痒,甚至南辕北辙。沟通几次后,疲惫和烦躁几乎将他再次击垮。
“这里,弦乐进得太早,抢了人声。”柯瑾指着屏幕,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
“但是柯老师,按照流行曲的惯例,这里需要情绪推上去……”制作人试图解释。
“我不要惯例!”柯瑾猛地提高声音,随即又颓然垮下肩膀,“算了……我再想想。”
他把自己关在狭小的临时排练室里,一遍遍弹着吉他,唱着《微光》,试图找回当初创作这首歌时那种单纯执拗的感觉。但记忆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那个沉默弹着钢琴、偶尔抬眼与他目光交汇的身影。没有祁望的和声,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单薄而孤独;没有祁望的钢琴引导,吉他的节奏也时常不稳。
一次练习高音部分时,因为状态和气息都不佳,他的嗓子再次发出了危险的警告,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猛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他捂着喉咙,蹲在地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连自己的身体,都在跟他作对吗?
就在这时,排练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王总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柯瑾,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急躁,反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瑾瑾,”王总的声音很低,“我刚收到消息。祁望……通过他在欧洲的合作方,给‘星光慈善夜’的主办方发去了一段音频。”
柯瑾猛地抬头,喉咙的疼痛都忘了,心脏狂跳起来。
“是什么?”他的声音嘶哑。
“是你这次要唱的,《微光》的重新编曲和钢琴伴奏轨。”王总走进来,将手里的一个U盘放在旁边的设备上,“他备注说,这是‘基于原曲结构的适配性调整’,供你‘参考使用’。”
王总操作了几下,音响里流淌出一段钢琴旋律。正是《微光》的主旋律,但被重新编配过。钢琴的音色清澈而克制,和弦进行做了微妙调整,去掉了原来那些过于“双人对话”式的华丽点缀,突出了主旋律线的孤独与韧性,并在几个关键的情绪转折点,留下了恰到好处的留白和呼吸感,仿佛在默默为演唱者让出空间,同时又提供了坚实而不过分抢戏的支撑。
这编曲……精准,冷静,完全理解了柯瑾选择这首歌的意图,并以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态度,为他扫清了技术障碍,却没有留下任何一丝一毫属于“祁望”的个人情感痕迹。就像一份完美的、没有温度的说明书。
柯瑾怔怔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他太熟悉祁望的音乐手法了。这份编曲,既是援手,也是最彻底的告别。祁望在用他的方式告诉他:路给你铺好了,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了。我不再参与,也不再负责。
“要用吗?”王总问,语气复杂。
柯瑾擦掉眼泪,看着那个黑色的U盘。用,意味着接受这份来自祁望的、冰冷的“馈赠”,承认自己此刻的无力。不用,意味着他要继续在黑暗中挣扎,可能最终呈现出一场灾难。
挣扎了许久,他最终伸出手,拿起了那个U盘,指尖冰凉。
“用。”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
不是妥协,是认清现实。在废墟上重建的第一步,有时不得不借助残留的、尚且可用的砖瓦,哪怕它们来自那座崩塌的宫殿本身。
用了祁望的编曲后,排练变得顺利了许多。至少,技术上的障碍被扫清了。柯瑾只需要专注于演唱,适应新的伴奏,重新寻找属于“柯瑾单人版本”的《微光》的表达方式。
但这并不容易。每一次排练,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对手的战争。他要对抗记忆中那个双人版本的完美和声,对抗身体与精神的疲惫,对抗内心深处那个不断质疑“你行吗”的声音。
慈善夜的前三天,又一次排练到深夜。其他人都已离开,偌大的排练室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音响里循环播放的那段冰冷的钢琴伴奏。
他唱到那句“也曾惧怕这黑暗,吞没掌心的微光”时,声音突然哽住,怎么也接不下去。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停下,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以为是王总或者助理,懒得去看。
过了一会儿,又震动了一下。
他烦躁地拿起手机,却发现是一个来自海外的、没有保存的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两行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声带恢复期,忌过度用嗓。副歌第二段,真假音转换处,喉位再放松三毫米。”
“舞台中央偏右三米,有根松动的电源线,已提醒主办方处理。”
信息简洁、精准,完全是指令式的口吻。第一条是关于他演唱的专业提醒,甚至注意到了他之前排练中自己都没太在意的一个小瑕疵。第二条……是关于舞台安全的琐事。
是祁望。
只有祁望,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毫无情绪波澜的方式,给出最实际、最一针见血的“提醒”。他甚至还在关注着这场与他无关的演出的安全细节。
柯瑾握着手机,指节泛白。他想回复点什么,质问?感谢?还是痛骂?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最终一个字也没打出来。
他能说什么?质问“你为什么还要管我”?感谢“谢谢你的编曲和提醒”?还是痛骂“收起你虚伪的关心”?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且可能引发更不可控的情绪崩塌。
他最终只是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狠狠扔到一旁的沙发上。然后,他重新站起来,走到麦克风前。
音响里,那段冰冷的钢琴伴奏再次响起。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两条信息,不再去想祁望,不再去想过去种种。他将所有翻腾的情绪——痛苦、不甘、愤怒、依赖、还有那一丝可耻的、因那两条信息而泛起的微弱涟漪——全部压到心底最深处。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奇异地稳了下来。他不再试图去“表演”什么,也不再刻意寻找“感觉”。他只是纯粹地,用自己此刻真实的声音,去唱那首歌,唱那个关于在黑暗中寻找微光的故事。
这一次,没有卡住。虽然不完美,虽然充满了挣扎的痕迹,但那声音里,开始有了属于“柯瑾”的、真实的、粗粝的质感。那不再是“星穹”的一部分,也不是任何人的复制品,那是他从自身废墟中,一点点挖掘出来的、带着血和泪的、真实的声音。
排练室的镜子映出他孤身站立的身影,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渺小,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顽强的姿态。
“星光慈善夜”的舞台就在眼前。没有退路,没有依靠。他将独自一人,带着祁望冰冷的编曲和他自己尚未痊愈的伤口,去完成这场演出。
是涅槃重生,还是彻底坠落?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上那个舞台。为了音乐,为了那些还未放弃的目光,也为了……向那个已经远去的背影,证明一点点东西。
哪怕,那证明本身,可能已毫无意义。但这是他为自己,必须打的第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