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电梯改为下行。
遍布污垢的铁门再次开启,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与隐约腐臭的气息,再次冲进众人鼻腔。
走廊依旧是那副昏黄破败的模样,只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802室那扇被剁得稀烂的木门虚掩着,门轴晃晃荡荡。
那个满身酒气,手持剁骨刀的狰狞男人,已不见了踪影。
透过门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裂口,可以窥见屋内的一角。
那是一个肮脏得令人作呕的所谓客厅。
水泥地面坑洼不平,积着黑色的污垢,墙壁上胡乱糊着早已发黄的旧报纸,边角卷曲,几处深褐色的污渍格外醒目,像是某种液体干涸已久留下的印记,让人不愿深想。
客厅中央,一张掉漆的小方桌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趴伏着,埋头在写些什么。
是那个小男孩。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条纹睡衣不见了,换上了一件明显宽大不合身的旧T恤,瘦弱的双腿不自然地紧紧闭着。
裸露在外的胳膊、脖颈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淤痕,新伤叠着旧伤,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苍白的皮肤上,刺眼得让人心头发紧。
他握着铅笔的手异常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不是在写字,而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绝望的对抗。
林晓鹿的呼吸滞住了。
男孩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像一根根滚烫的针,扎进她的眼睛,也扎进她的心口。
先前被恐惧死死压抑住的某种情绪,此刻如同挣脱闸门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
是愧疚,是自责。
刚才,在走廊上,她只顾着害怕那个挥舞着凶器的男人,却本能地忽略了,这个孩子可能正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作为见惯了活泼可爱孩子们的小学老师,林晓鹿内疚得喉咙发干,胸口闷得发疼。
她缓缓深吸口气,努力将那股几欲夺眶而出的酸涩压下去,放轻了脚步,一点点挪到那扇破烂的门前。
林晓鹿站在门口,声音因刻意的压制而微微发颤,却努力让它听起来足够柔和。
“小朋友?”
男孩写字的动作僵住了。
他抬起头,动作缓慢得像个生了锈的玩偶。
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新的淤青和肿胀让五官都有些变形。
他看着门外的陌生人,眼底深处残存的惊恐似乎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更令人心寒的麻木与疲惫,像是燃尽了所有力气的灰烬。
“你……你们怎么又来了?”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还有一丝……认命般的漠然。
林晓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更难受了。
“我们……想看看你,你……还好吗?”
问出口,她才发觉这问题有多苍白无力。
小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抱着作业本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像是在守护自己最后一点领地。
“你爸爸呢?”
林晓鹿避开了男孩身上的伤,小心翼翼地换了个问题。
男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某种刺痛。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青肿的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低得几乎要消散在污浊的空气里。
“他……他不是我爸爸。”
“他是我继父。”
“他……刚刚出去喝酒了。”
继父。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林晓鹿看着男孩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再联系到那个男人暴戾凶狠的模样,瞬间明白了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陈奇和楚文武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陈奇更是脱口而出骂了句:“畜生!”
只有宿珩,在听到“继父”两个字时,一直没什么波澜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在门口停留,径直迈步走进了房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廉价酒精、汗臭、食物腐败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这间屋子本身的陈旧腐朽,混合在一起,浓重得化不开。
宿珩无视了这一切,径直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前。
桌面上除了男孩正在写的作业本,还散落着一些揉成一团的草稿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各种算式,很多都被粗暴地划掉了。
宿珩的视线垂落,停留在男孩面前摊开的那个蓝色封皮的练习本上。
封皮靠近边缘的空白处,用一种稚嫩却异常认真的笔迹,写着两个字。
——周云。
宿珩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定住了。
果然是这样。
24楼那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在键盘上反复敲击着“忍”字的男人。
19楼那间充斥着窥伺感的宿舍里,照片墙上那个眼神焦虑不安,被无形枷锁困住的青年。
以及……眼前这个遍体鳞伤,在继父的阴影下艰难写着作业的小男孩。
周云。
周云。
周云。
三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三个被割裂的人生片段,却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他们都置身于令人窒息的压抑、痛苦、与禁锢之中。
宿珩心底那个模糊了许久的猜测,在此刻,终于被这血淋淋的现实彻底印证,变得无比清晰。
这是周云的“心门”。
这栋诡异的筒子楼,这三个光怪陆离的楼层,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属于周云的精神世界里,三个不同人生阶段痛苦记忆的具现化。
8楼,是他不堪回首的童年。
面对继父的暴力或许还有侵犯,他只有无尽的惊恐与无助,除了躲藏,别无他法。
19楼,是他的大学时代。
被室友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紧紧缠绕,他渴望挣脱,却焦虑迷茫,找不到出口。
24楼,是他初入社会。
被沉重的工作、令人窒息的环境,甚至还有上司的猥亵,彻底压垮。
而他们遇到的那三个“周云”——
无论是拍球的男孩、照片里的青年,还是敲击键盘的男人,严格来说,都不是周云本人。
而是他精神世界中,被痛苦剥离、扭曲、困住的情绪碎片与记忆投影。
宿珩缓缓抬起眼,视线越过男孩瘦弱的头顶,望向站在门口的肖靳言。
肖靳言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门框上,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姿态一如既往地随意放松,但那双黑沉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宿珩。
接触到宿珩投来的目光,肖靳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无声地比了几个字。
“弄清楚了?”
宿珩极轻地颔首,算是回应。
他明白了这三层楼的内在联系,明白了那三个“周云”的本质,同样明白了这栋楼存在的根源。
肖靳言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底那抹几近于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仿佛对宿珩能如此迅速地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并不感到丝毫意外。
“你是不是……”宿珩看着他,语气依旧是惯常的冷淡,“早就知道了?”
肖靳言闻言,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不是啊,我也是……刚弄明白。”
他回答得轻松写意,让人无从判断真假。
旁边,陈奇、林晓鹿和楚文武听着这两人之间仿佛加密通话般的简短交流,完全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楚文武急得差点原地蹦起来,抓耳挠腮。
“不是……肖哥,宿哥!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
陈奇心急如焚,“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呢?什么刚弄明白?”
肖靳言收回落在宿珩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一脸焦急的三人。
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站直了身体,迈步走出了房间。
“跟我来。”
他朝着来时的走廊方向走去,步伐沉稳。
陈奇、林晓鹿和楚文武虽然满心疑问,但还是下意识地赶紧跟了上去。
宿珩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依旧趴在桌前,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男孩。
男孩低着头,握着铅笔,似乎又开始写了起来,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宿珩收回视线,没有再停留,转身跟上了肖靳言的脚步。
一行人再次来到走廊的拐角处,也就是小男孩先前执着拍球的那面墙壁前。
昏黄的灯光下,墙皮剥落得似乎比之前更厉害了。
那幅用深色颜料画上去的、线条稚嫩而扭曲的涂鸦,在斑驳的墙面上显得愈发模糊不清,透着一股难言的压抑。
肖靳言在那面墙前站定,抬起手,指了指墙上那片模糊的涂鸦。
“离开这里的关键……”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于消除周云的心结。”
“或者说,解决掉他内心深处,那个导致这栋筒子楼形成,并将我们困在这里的……痛苦根源。”
陈奇、林晓鹿和楚文武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
“心结?”
林晓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她看着那个抽象的“玩具汽车”的涂鸦,忽然有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