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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花一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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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去哪里?”似是少年的声音,略去那一份骨子里透出的清傲,其实白石涧水般的澈然动听。
“庐江。”淡漠清冷的女声,不带多少情绪,符合江湖中人们一惯对这个剑凌天下的孤漠女剑客——水芷寒的臆想。
简短的几个字对话后,浸了霜天月华的夜林间又恢复了夜色般的静谧与清寂。
这样与他同行江湖的日子,已经有四年了罢,水芷寒倚在那株参天榆树的盘枝上,听着耳边一如即往地在夜间悠然响起的《梅花落》想……
清皎月华透过林间的层层叶障,在她那一袭冰青的纱衫上碎了斑斑点点满衣,叶影随着染了秋风的夜风婆娑曳舞,那青衫上一袭零碎的月华也随之熠熠流动,如同最别致的点缀,竟将这样一个孤傲凌厉的女子衬出了几许轻灵出尘之气。
自十一岁那年起,她的世界就已是全然的灰暗冷寂了,生命只剩了追杀与杀戮,这世上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于她而言,只有敌人和路人的区别。
那边的《梅花落》愈来愈悠逸轻扬起来,不知不觉里就让人缓缓舒开了心神,渐渐恬然而安适……
她不止一次地想,他——算是敌人,还是路人呢?
四年前,她与他——剑云舟,这个同样蜚声武林的少年剑客第一次联手,短短七日间连根戬除了“夜枭盟”在临湘、岳阳、华容、武宁、修水五地的十一个分舵,中原武林为之色变!引起的震动更甚于她十四岁那年携水魄剑一人一剑孤闯夜枭盟总会,灭了整支“银翼骑”!
他们两人习惯同样的方式,没有任何花巧,只是仗着高绝剑术攻破外围的防守、而后是完完全全的剿杀,那是真正的血腥杀戮,无论男女少长,剑下不留一下活口!
那年,他十八岁——武林望族平澜城少主,“夜枭盟”是平澜城一统武林的劲敌。
而她,十七岁——七年前,尚是十岁幼女的她亲眼看着“夜枭盟”当年是怎样血腥地屠戮了水氏满门,尸堆成山、流血漂橹,那么多亲人的血,她要他们千倍万倍的奉还!
于是,有着同样目标的两个人开始心照不宣地合作,四年了,“水魄”与“云心”已经是江湖中齐名的无敌之剑,共同缔下武林中的新的不败神话,而“剑侣璧人”的传闻也早已随之甚嚣尘上。。
在那个流布了整个中原武林的传奇故事里,一对惊才绝艳的少年少女相遇于江湖,皆是如玉年华,惺惺相惜,互生情愫。更在无数次的合力对敌中情意渐笃,如今已是生死相契,心有灵犀,因而才能在双剑合璧之时有那样惊人的默契。
她对此漠然已极,如同在听一个陌生的风月故事,任那些浅薄的好事者去杜撰传奇。
待到日后平了“夜枭盟”,这对传奇里的“剑侣璧人”拨剑相向之时,一切流言都会不攻自破。
早在当初合作时,彼此就已经清楚,事成之日,也就是他们生死对决之时。
当年水氏一门被灭时,“夜枭盟”掠走了那块水明斋世代相传的血玉珊瑚。
传家之物,她定要取回。
而他——也绝不会放过血玉珊瑚这样的武林至宝。
所以,他于她而言,不是路人,而是——日后的敌人!
似乎得了这个认知后,竟让她的心瞬时定了下来,为什么竟会这么在意呢?她——不想去深究。
耳边又悠悠扬扬地飘来《梅花落》轻逸里透了跹然的调子,那是属于江南水乡的曲子,带了烟雨江南特有的清婉,曲调起时,恍若片片梅英弄晚,淡幽沁闲潭……
她的目光不由得目光淡淡转向了曲子传来的方向,那一袭月白的衣在夜月里是异样的清寒,同她一样斜倚在榆树的盘枝上,唇边衔一枚随手撷下的榆叶,而轻逸写意的曲调就这样自然明畅地自他唇边悠悠飞出……婉约恬然得让人不知不觉里就能痴了进去……
这样一个日日生活在血腥杀戮中,终日冷酷孤傲的人,竟能吹出这样水一般清婉的江南小调,四年前,第一次在钱塘城外镜湖的月夜里听到他吹叶时,连淡漠如她都不免错愕。
而且,那一晚,他吹的就是这曲轻舒悠扬的《梅花落》。
后来,他每晚都会吹曲子,《紫竹调》《玉楼春晓》《五湖醉月》……四年来,她几乎在有他相伴的夜间听遍了江南一地的名曲俚调……
而每晚,她都是在这样轻舒恬然的调子里入眠,而且……奇异地,再没做过以往那样的恶梦……
今晚,又是这样,她的倦意渐浓,静静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蓦然警醒过来……他的调子断了。
而后,发现自己身下三尺远的树干上赫然缠着一条黑质白章的银琏蛇——已被人用一枚榆叶钉住了七寸,再动瘫不得。
移目看向那边斜倚树上的人,却见他已随手又摘下了另一枚榆叶,轻扬的《梅花落》又续着方才的调子响了起来,依旧轻舒恬然,恍若片片梅英弄晚,淡幽沁闲潭……
其实,他实在不必多事的,她微有些不屑地想,只要那条蛇再近半尺,她自己自然会觉察到,若是连这点儿警觉都没有,那枉她水芷寒行走江湖十一年!
可,莫名地,竟觉得并不反感他这样的多事,毕竟——他从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不知道,那边的吹叶的人见她的目光落向了这边,清逸静远的眉目间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月下的林间一阵夜风响叶而过,带了初秋的微寒轻轻漾动了她冰青的衣袂,还有头顶的寒竹笠下垂落的青纱,但那低低垂下的纱沿儿只是被略略翻起,只有露出秀致玲珑的下巴,让人不禁猜想这面纱下应该是怎样一张清婉丽质的容颜?
其实,他见过她容貌的,而且,不止一次。剑云舟暗想,这算不算得上幸运?毕竟其他见过她真容的人——都已死在了她的水魄剑下。
每一次联手对敌时,她的水魄与他的云心双剑交辉,水魄剔透如水的剑锷上总能映出一张清冷如冰雪的容颜,五官眉目是江南女儿水一般的清婉秀远,只那一双眸子冷得如积了千年的冰雪,一眼看去尽是凝冰似的寒。
他曾想,这样的女子却取“芷”为名,还真是不搭调。
他是见过白芷的,在江南湘水畔的汀洲边,那正是初秋时节的清晨,东边的连绵群山与无际天宇间才只晕开一抹微亮的鱼肚白,浅浅晨曦里晓风微寒,带了秋日的凉意掠过湘水边汀洲上的一处处白芷丛,芷花才是初绽,柔白的瓣蕊上尚带了夜间晶莹的露,晨风过处,柔弱的花儿摇曳无依,在萧瑟的风里微微地颤……那么脆弱,那么无助,莫名的惹人心怜……
而四年前初见她时,他就知道眼前的十七岁少女是怎样的孤傲冷漠的,她有着能同他争衡的高绝剑术,也同他一样的冷傲逼人,同他一样的时时处处警觉而犀利,甚至——同样一他的,不信任任何人。
的确,他们是同类。
在那之前,他对她的所有了解都仅限于江湖传闻。十一年前,“夜枭盟”为夺“血玉珊瑚”与绝世神兵水魄剑,在水明斋之主水晔——水芷寒之父新亡之际,攻入水明斋,灭了水氏满门。甚至当年才十六岁年纪的水家长子水筠寒因拒不说出带了水魄剑出逃的幼妹下落,而被嗜血们的刽子手一剑剑生生削肉剔骨而死。
之后,水氏遗孤水芷寒整整失踪了一年时间,当她再现于江湖之时,正是一年后亲人的祭日。没有任何悬念的,她和一个似乎是名唤兰烬的忠心侍女,被夜枭盟早已暗伏在水明斋故宅的大批人马围攻。
那一次双方的生死搏杀据说惨烈之极,那个武功卓绝的侍女拼了自己性命为她争取了逃离的时间,最后死时单薄的身体里同时刺穿着七柄剑。
而后,十一岁的孩子凭着机警与不弱的剑术修为,一次次奇迹般从夜枭盟附骨之蛆一般的血腥追杀中生还,一直到了十四岁——已经在四年的江湖历练中,将家传绝学的那套“流虹剑法”练到谙熟的少女开始了凌厉的反击,一出手就是一人一剑灭了夜枭盟的整支“银翼骑”。骑中一百七十三名暗卫高手尽数毙于于水魄剑下,没有一个活口!
自此,这个剑诣惊人的十四岁的少女名震武林!
而此后三年,随着她一次一次更利落更凌厉规模更大的狙杀,武林第一女剑客之名已经不胫而走!
那是真正冷心无情,傲雪凌霜的女子,也只有这样冷情孤漠的女子,才能不为外物所动,真正的剑凌天下!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是十七岁的年纪,若是寻常江南人家的女儿,还正是待字闺中的如玉年华,而她,却已经在血腥的江湖杀戮中拼杀了整整七年。
所以,不同于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女子,她刚强孤漠得如同林间独栖的猛兽,独自捕猎,独自游走,受伤时也是独自舔舐带血的创口,不会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软弱,更遑论介入她的世界。
他是同她一样孤漠的人,却并不像她那样习惯独栖,有时,与人合作是更明智的选择。所以当初他才会主动与联手。
而同行的日子里,相较于独自完成一切,他更倾向于两人合作,于是,冬日里,他曾主动邀她分享过一堆篝火,而后去林间打做为晚饭的野味时也捎上了她的那一份,她并没有拒绝,而是下一次用如出一辙的做法原样还了他。
不愿欠任何人的情份,很快他就明白了这个临时的习惯。
记忆里的她永远是孤漠清冷的,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四年前,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
那一日,两人全剿了岳阳分舵时,路过钱塘,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扬鞭策马从水明宅早已荒芜的旧宅前疾驰而过,连目光都未有那怕霎时的停留。
那一晚,两人歇在苏州城外的镜湖边,她睡得较平日早了许多。
他亦不久便入眠了。夜半时分,他不知不觉中醒来,看到的却是毕生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