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广陵琴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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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古来便是风流蕴藉、诗乐繁华之地。竹西古亭、汉观琼花、四桥烟雨、石壁流淙，个园毓青筠，念泗生红芍，瓜洲古渡杨柳月，二十四桥玉人箫。
而广陵琴圣洹雪栈则是一个超逸于这一切世事繁华、红尘喧嚣之外的存在。似乎永远是一袭胜雪的白衣，明净到耀眼，清逸绝俗，澄静无染，雪玉一般温润天成、清华自生的绝世佳公子。
惊世绝伦的琴诣同那雪衣公子的无双风华一齐镌在了维扬古城泗水一般悠远绵长的记忆里，成为极清、极逸、也极超然脱俗的一笔。
一夕之间名倾江南是在那个洹姓的雪衣少年十七岁那年，和那天一个在扬州城北瘦西湖上临水吹笛的少年有关。
五月的维扬瘦西湖，江天暮色里，萋萋汀洲，隐隐烟树，接天芜草，晚云孤鹜。夕阳余晖里烟柳融金，栖鸦渐悄，蔼然暮色间只一脉绯丽霞光透水铺来，洇开一江明澈的丽红，映着一天如绮烟霞，一地似锦夕晖，宛然画境。
一色澄静的江天间游坊如织，名儒雅士芸集，往来俱是风流蕴藉。
对此江天水色，无边丽景，自然有人逸兴湍飞，管弦相娱。
江心游坊上的一众仕子乘兴游湖的尾声便是轮流即景奏乐，以曲抒怀。
而其中一个少年笛音甫起便引了众人侧目。最初是一缕奇峻旷落的调子凌水而扬，昂然激越、清振入云，满江丝竹都因这金戈铿然的笛音一时微顿。而待下一刻辨清了这曲子的韵调，众人却都不由得齐齐菀尔失笑：这吹笛的少年想必生性极是狷直，清锐不羁，虽然笛艺不俗，却因着胸中的一股兀然之气硬是把原为应景的一曲轻悠淡澹的《渔樵问答》生生吹出了几分金戈之音，铿锵激越，由此意韵尽失。
只闻初时这几声，众人已是暗惋。
倏然间，一缕琴音惊水而起，石涧流泉一般的清、月下松涛一般的澈、深山梵呗一般的明净空灵。只此一声，四野阒然、水天一寂。
最先回神的或许就是那立在舫头的吹笛少年，他听出了对方悠然续奏的正是之前令他几近窘迫的这一曲《渔樵问答》。而琴音初起时微有一顿，分明是待他合奏之意，他也是此时方明白过来这抚琴之人意在替他解围。
循着琴音杳杳望去，只见远处的汀洲畔悠悠泛来一只小小的舲舟，樟板竹舱，分外的精巧素致，并不似寻常的游船。这小巧的竹舲似乎自最初起就远远飘离江心的如织画舫，独泊于浩渺烟波间，悠然而不羁，此时为了方便众人听琴才缓缓向江心划近，想来主人也是极喜这瘦西湖的江天暮景而又不惯喧嚣，所以有意独泛。而此刻，虽终于近至江心，也仍与众游坊约隔了数丈之距。
他确是感念于这抚琴之人的善意，更惊极慕极这天籁一般超然明澹、澄静无染的绝伦琴音。也正因为心中存了这样一份景仰孺慕，又极有自知之明，不欲以自己的俗艺玷了这空明净澈的清韵，所以并未应邀合奏，只是静静凝神歆享着这犹胜天籁的琴乐，将之前万千心绪都渐渐融释进那皎皎七弦间流溢出的一派清明澹远里……
此时，满江游坊上无数双似他一般惊慕无伦的目光早已齐齐凝滞在了独泊江心的那只素致玲珑的舲舟上。
清清然、泠泠然、澹澹然的琴音就这样洒逸无拘地自舲舟的竹舱中轻悠流泻，超然物外的澹远与澄静，月照天山、松映寒潭一般的净澈空明，仿佛除却耳畔这一缕天纶佛旨一样纤尘不染的琴音，一切再难入我心，只一刹，涤清心中所有杂秽，还你生命最初时那一片初雪般的纯白与明净。
那琴音，只一阙，痴了一众游人，岑寂了满江烟水，淡却了这十丈软红间亘古的浮华喧嚣、世事纷纭。
曲罢韵止，一色澄然的江天间是近于空无的静，四野无声，水天同寂。
只此一曲，便成就了后来冠于那少年身上的“琴圣”之名，成就了维扬古城的又一段传奇故事。
一曲《渔樵问答》之后，那江心的舲舟上也只静了瞬时，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竹舱中琴音又起，数声之下，闻者齐齐诧然：这曲子，竟是《沧海龙吟》！
而琴音在这数声之后便突然顿下，众人一阵错愕，而后忽闻坊头一缕笛音飞起，清振入云，正是之前那吹笛少年。
笛音乍扬，竹舲中的琴音即时便随之续奏，琴笛相和，曲韵互闻，一宫一商，一角一徵间皆是瀚海沉沙、星垂旷野的豪气干云，同为吞云吐月、停风遏浪的恢弘旷落，都是铁马金戈破冰河的兀然不羁、少年意气！
那吹笛少年虽知自己于音律一途的造诣不及对方之万一，但这曲《沧海龙吟》原本就是他素日极喜的曲子，时常吹奏，早已熟极而流，且感念于这抚琴之人竟闻曲知人，自初时那几调笛音便猜知他的性情，因奏了这旷然无羁的《沧海龙吟》以期合奏。如此高士，如此挚诚，他岂能再负！
而此时，凭着胸中的一腔激扬、勃然意气，又是素日驾轻就熟的曲子，是故琴笛相和，他竟也未显分毫逊色。
舟中琴音，坊头笛韵，俱是金声玉振，铿锵激扬，一声一调激荡在众人心头，似是撼得这一江清波都涌了几番云浪。
曲罢韵收，琴笛皆止，浪静云息。
但，也只静了那短短一瞬，下一刻那坊头的吹笛少年忽又扬音而起，一腔欣然溢于其中，略略几调已能听出是一曲《流水》。
江上众人初时微怔，待明白过来后却是齐齐凝目屏息，将目光定定滞在了江心的那只精巧素致的舲舟上，惟恐错过了什么。
既奏《流水》，自然是意在识荆，众人虽觉此举冒昧，但此情此景，琴笛相和，眼见这奏曲的两人确是颇为知契，希得一面之悟也属人之常情，且看得出这吹笛少年生来率性，所以才并不顾忌许多。
而况，此等高士，若缘悭一面，怕任谁都会引憾终生的罢。
而此刻，那众人瞩目的江心竹舱中却是一寂——并未合奏！
正当江上众人心下惑然，那吹笛少年更觉错愕之际，舱中琴音复起，悠然流韵，正和了坊头少年正奏的《流水》。方才的片时寂然，似是舟中人心头在那一刹的片刻犹疑。
而其余众人却是心头齐齐一松，既已应邀，那今日定是有缘得见这高人的庐山真面目了，当真幸甚！
清悠轻扬的曲韵行云流水般逸然流泻，涧水轻鸣的明快，古井深泉的潜静，白沙浅流的纯澈，月下寒潭的清泠，高山流瀑的畅逸飞泻，汪洋雪浪的壮阔雄浑，静江沉波的浩渺悠远，云山天池的澹然澄明，皆在这上刻化作了一声一韵间的知契与欣然，随了这水上清然的晚风渐渐流散在这五月瘦西湖的江天暮色里……
琴笛合奏的无伦曲韵里，人不期然间会想到许多古老而悠远的诗意故事，比如高山流水的伯牙与子期，比如峨嵋峰下的诗仙与蜀僧，比如清风竹林里的浩然与郑愔……
曲已近尾，余韵渐悄，当最末一缕韵调也终于弥散在这澄静江天间，一切渐归于宁寂时，那众人瞩目的江心舲舟上，已有一袭胜雪的白衣悠然映入了江天暮色里。
当那个皓月清风一般的十七岁少年衣袂当风，翩然携琴临水而立，澹澹含笑向那坊头的执笛少年欣然致意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神魂为之一夺：这世上竟当真有这样天人一般清逸出尘、风神秀彻的少年！衣胜雪，人如玉，雪霁晴空的明净、风生竹韵的隽雅、流云不挽的洒逸，让人直疑是偶入凡尘的化外仙士，澹远空灵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正如他澄静无染、闻音忘俗的琴音。
那是广陵琴圣洹雪栈与“夺锦才子”南灏的初识。
日后同样成为市坊传奇的两人彼时还都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因着一份偶然的知契相识在水云疏柳的维扬古城五月瘦西湖宛如画境的江天暮色里。直至后来二人成了挚交，南灏偶间忆起少年时瘦西湖上惊为天人的初识，仍不禁梦呓似的笑赞了一句：琴胜天籁，人犹谪仙。
十七岁的少年琴圣一夕之间名起江南，成为这一方钟灵毓秀的明山丽水间新的传奇。
不过，于一个生性澹泊、洒然无拘的人而言，盛名在外却着实是一种有意无意的负累，譬如为名所累的洹雪栈自此以后每逢出行必定慎之又慎，以免不意间露了行迹，真的“掷果盈车”，赢来满楼红袖招。
自一曲琴乐动江南的那日起，雅逸出尘的广陵苑中那个衣胜雪、人如玉的少年琴圣就不知赢了多少待字少女芳心暗许。遑论民家女子，小户碧玉，即便出身高门华邸的仕宦千金倾慕于广陵琴圣洹公子的也不知几许。
而在这倾心于广陵琴圣的众多佳丽中，也确有一个玉露明珠般耀目不可方物的名门淑媛，名唤慕昀儿——兵部尚书慕明琚之女。
荆州慕氏一门世代簪缨、位极台辅，而这位五岁开笔，豆蔻之年便才名远扬的尚书千金更是令得整个家族的门楣生辉。且不论其“班媛续史、道韫咏絮”之才，也不提其玉色瑗姿、天成丽质，单她独秀群伦、冠绝帝都的琴诣便足以夸傲京华。
广陵琴圣名起江南之时，慕昀儿年只十四，而次年，方及笄龄的慕家千金便一举惊人——孤身前往扬州拜会广陵琴圣洹雪栈，冀得一悟，整个江南为之沸然。
而在给十八岁的少年琴圣很干脆地请了闭门羹后，慕家千金仍持平自若，未见气馁，却是在广陵苑外临垣而坐，整整抚琴五日，奏遍江南一百七十九支名曲。少女朱颜、瑶琴流韵，自然引得无数闻讯而来的看客击节而赞、极口揄扬。但即便如此，也终未见广陵琴圣有半分动容。
最终，这段先前曾为众人看好，几乎笃定了会传为佳话的维扬旧事以广陵琴圣冷颜以对，慕家千金负气而归落幕。
事情如此收场，叹者有之，惑者有之，惋者有之，而更多人则是惊叹：这谪仙似的广陵琴圣果真目下无尘，连慕家千金这等世间少有的佳人也入不了眼。这普天下还有怎样的女子能得其垂青？
而这其中的原委曲折，除广陵琴圣自己外，这世上有幸得知的怕也不过寥寥数人，而洹雪栈的挚交南灏——当年与其相识在维扬瘦西湖上的吹笛少年便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广陵琴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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