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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松柏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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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夜的相府极静。
不闻门外黔首平民摆摊叫卖,不见府内侍女仆役奔走伺候。
就连往日停于鸱尾之上,夜夜咕鸣的斑鸠,今日也杳无踪迹。
正堂内,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引得雁鱼灯中火苗跃动,将张诤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双目微闭,气息均匀,面色沉静如渭水秋潭,波澜不惊。
忽的,有细碎而急切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渐渐逼近。
如战时擂鼓,声声催命。
2
侍御史李岸领着宫中黄门一路穿庭过院,行色匆匆。
他并不惊讶这偌大的丞相府门口无人通传,无人引路,门内无人洒扫,无人伺候。
他甚至心有希冀,但愿那人遣散众家仆时,也将自己遣散走了。
可他也深知,此一事绝无可能。
张诤其人,为官清正,蹇蹇匪躬,纵是身死也要守真拒妄、以命护道。
谁都会逃,独他不会。
路过庭中那棵松柏时,李岸脚步一顿。
犹记年少求学时,坊间传颂的少年君臣佳话总令他心驰神往——
十三岁临朝的少年天子,与十二岁拜相的奇才张诤,从总角之交到朝堂相佐,谱写出一段千古罕见的君臣知遇。
最令人称道的是,二人效仿当年秦孝公与商君“青山松柏”之盟,天子更亲执锄耒,在相府庭院栽下这株象征二人情谊的松柏。
每当有风拂过松针的沙沙声响起,便似在低吟这段令天下士子魂牵梦萦的知遇传奇。
同心同德,不离不弃。
青山不改,松柏长青。
李岸望着不知为何已是满树枯黄的松柏,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黄门再三催促已经误了时辰,他才收拾心情,走向正堂。
3
脚步声在跟前停住,张诤却仍是不睁眼。
他依旧无悲无喜,无嗔无恨。
“老师。”
李岸低头弯腰,拱手作揖。
“有涯,你迟了。”
张诤说道。
他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却蕴含着经年累月为相积淀的威严,即便身陷这样的处境,依然字字千钧,让人不敢轻慢半分。
“学生想恳求陛下收回成命,可惜官阶低微,连章台宫的大殿也没能进去,”李岸垂着头,说道“老师,是学生无能。”
张诤闻言睁开眼,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却像被无形的线牵住般僵在半途,眼尾挤出几道细纹,喉结滚动着咽下所有未出口的叹息。
“陛下说了,我是急病死的,你也不是大罗神仙,有什么本事能救我?”
“学生亦可效仿老师,以命相谏,向陛下痛陈利弊。当年黄河决堤,老师以身堵决口,不惧个人性命安危。陛下贵为四海之主,受万民敬仰拥护,昔允十万民夫救国,而今鸩杀有功之臣,此实非明君所为,实在不公平。”
李岸的声音在空荡的正堂里回响,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4
黄门捧着漆盘的手开始发抖,盘中鸩酒泛起细碎的波纹。
“李御史请慎言!”黄门尖声说道。
张诤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惊得雁鱼灯的火苗剧烈摇晃。他站起身来,整肃衣冠,玄色深衣的领缘绣着三重黼纹,这是当年封相时陛下特赐的卿位之服。
“有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过只是小小侍御史,陛下凭何遣你来赐死我这堂堂左丞相?你我关系,人尽皆知,陛下又为何遣你来做这不仁不义的弑师之事?”张诤说道。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作响,惊起藏在暗处的寒鸦,扑棱棱掠过枯死的松柏枝头。
“你入我门下十载有余,随我习治国之道,学经世之才,脾气秉性与我如出一辙。他是想让你亲眼看着,看着这棵松柏是如何死的,看着我落了个怎样的下场,”张诤转过头,看着李岸说道“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饬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锋芒。我此一生,志在安社稷,除积弊,以报陛下昔日知遇之恩。如今江山稳固、海晏河清,陛下也已是翱翔九天的鹰隼、是称霸九州的帝王,平生夙愿俱偿,吾纵死何憾?”
张诤自黄门手中的漆盘上取下盛着鸩酒的青铜酒樽,只见酒面还浮着两片枯黄的松针。
李岸突然死死攥住他的袖角,素白绢帛上顿时绽开血痕——原来指甲早已掐进掌心。
“有涯,你可知商君最后对孝公说了什么?”张诤摩挲着青铜酒樽,忽然轻笑道,“木虽焦,其根不死;松虽枯,其志长青。”
张诤将鸩酒一饮而尽,他望着宫城方向缓缓跪坐,玄色朝服下摆扫过青砖,与二十年前受印时一般无二的仪态。
此生未与青山老,只好叫你:剑柄刻我碑文。
市井喧嚣隔着朱墙隐约传来,爬山虎叶片翻飞如蝶。
李岸跪地搀住老师渐渐冰冷的身躯,却在他涣散的瞳仁里,看见枯槁松枝上的一抹鹅黄新芽。
木虽焦,其根不死;松虽枯,其志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