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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竹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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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和七年春,骤雨初歇。
朱雀大街上,青石板泛着幽冷的微光,宛若铺了一地淬过火的青铜镜。
李岸抱紧裹了三层油布的竹简,已在丞相府邸角门外伫立良久。
晨露浸透麻衣,他盯着砖缝里一株新萌的杂草出神——
如他这寒门士子,竟也妄想将这《治河策》递到当朝丞相张诤手中。
忽闻环佩叮当,朱门“吱呀”裂开条缝。
门房细细打量这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方才开口道“丞相今日休沐......”
话音未落,李岸已掀开油布,竹简在晨光中泛起青黄光泽。
“学生布衣李岸,呈《治河策》九章,伏乞丞相大人垂察。”
“放肆!竖子也敢妄议国政?”
门房正要驱赶,忽闻清越之声自身后传来:
“让他进来。”
霎时风过庭院,天子亲手栽下的松柏树簌簌摇落万千水珠。
李岸步入相府,松影里转出一道执卷的身影。未戴冠冕的丞相赤足踏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玄色深衣随意披于中衣之外,衣摆沾着几点墨渍。
一截松枝横在他清癯的颊边,恍若给那道自眉骨延伸到下颌的旧伤,添了道翠色纹饰。
竹简在张诤手中缓缓铺开,松脂香气骤然浓烈。
李岸站在其身侧,陈述《治河策》要义:
“简中所述‘束水冲沙’之法,实承郑国渠遗意;‘堰流分洪’之策,则取都江堰‘鱼嘴’之理。学生曾三度踏勘泾水,以秦弩射程为度,立‘水候表’于各险要处。又按《田律》‘十月修堤’之制,推算今岁汛期当在......”
晨光里,相府檐角铁马铮鸣,与李岸清朗之声相和。
2
永和十年,李岸成为相府门客的第三年。
亦是张诤拜相,松柏长青的第十六年。
府中御赐松柏犹自苍翠,黄河却已撕开狰狞面目。
夏五月,霪雨弥月,河水暴溢,并河郡邑尽成泽国,民居倾圮,壮者流离。
左丞相张诤素服跣足入宫,请躬任其事,帝嘉纳之。发内史、三川等十有三路民十万人供役,凡钱粮调度、军民征用,皆许便宜行事。
是年六月,李岸随张诤乘苇筏巡灾,但见溃堤处朽木森森如白骨曝野,随浊流浮沉隐现;两岸田舍湮没,灾民扶老携幼迁徙于泥泞驰道,老妪抱柱而泣,稚子啼饥号寒。
百里无炊烟,饿殍相枕藉。
“有涯,你曾言泾水沿岸立‘水候表’,可预警水患。如今河水之患,可有良策?”
张诤立于筏头,沉声问道。
李岸目光如炬,扫过疮痍大地,胸中已有丘壑:
“学生确有设想。昔大禹治水,疏堵相济。今黄河之患,亦需因地制宜,或导或堵。更须广设水候,迅捷预警,方减其害。只是......”
“只是什么?”
张诤半转身,官袍下摆惊起数只尸鹫。
李岸望着溃堤处翻涌的泥沙,低声道。
“学生疑心……此番决堤,恐非尽是天祸。”
张诤指节骤然收紧,腰间玉坠撞上铁锸,铮然作响。
他凝视着河中沉浮的梁木——那分明是今岁新拨的治河良材,此刻却如腐草般支离破碎。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他忽然冷笑,“可这浊浪里裹着的,尽是些魑魅魍魉。”
“治河如治国,疏浚在明处,肃贪在暗处。你只管让黔首看见新堤...”蓑衣扫过决口处裸露的朽木,声音沉如铁锚入水,“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自有本相来斩断。”
李岸肃然颔首,神色坚定。
“学生愿随老师左右,持锸量沙,共赴国难。”
上游漂来半截“德配天地”残碑,在漩涡中碎成齑粉。
3
有道是,堤上无昼夜。
督运埽料月余,李岸马匹倒毙便以肩为辕,草鞋磨穿后足底溃烂见骨,仍日行百里。这日力竭,铁锸凿入黄土的闷响未散,人已如断桩般栽进壕沟。
苏醒时便已在张诤的军帐之中,帐外传来刑徒民夫夯土号子,混着远处溃堤处的水啸。
跃动的灯光映照着张诤的脸,他眼下青灰如抹了灶底冷灰,唇角干裂处渗着血丝,他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
侍从递来苦茶,他端陶碗的手微微颤抖,茶汤在碗沿晃出的涟漪,恰似他眉间那道时隐时现的痉挛。
??司空属官??跪在他的跟前,呈简牍簿册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如捏着块烧红的炭。
“青岗木三百根...”
其声细若蚊蝇,被帐外突然炸响的雷声劈得粉碎。
“再说一遍。”
张诤嗓音沙哑如铁砂互砺,字字似从齿缝间挤出。
那属官的喉结上下滚动,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在夯土地面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张诤突然抓起案头断桩——那截面年轮稀疏如老妪豁牙,树芯处还蠕动着白蚁。他拔出侍从腰间短铍,寒光闪过,桩底芦席应声而裂,灰白色浆水汩汩渗出,散发着腐木与石灰混合的刺鼻气味。
“九尺夯桩,四尺虚土,六成炉渣!”断桩掷于主事膝前,木屑飞溅处露出蜂窝状的腐朽内里,“尔等修的岂是堤防?分明是给阎罗扎的纸马!”
青锋剑指,主事顿时瘫软如泥。
恰在此时,暴雨骤至。
狂风挟冰雹砸向帐顶,声如万马踏破河。
4
有人踉跄扑进帐中,蓑衣滴落的泥水在地面洇出狰狞爪痕。
“报——堤口复决!”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天崩地裂的轰鸣。
霎时间浊浪裂石如雷,溃口处河床塌陷如巨兽张口,骤阔三十丈的裂痕将三百刑徒民夫连人带桩吞入腹中。漩涡里浮沉着折断的夯桩,那些带着体温的草鞋还在浪尖翻涌,转眼便沉入浑浊的河水之中。
狂风将雨幕撕成倾斜的银鞭,抽打着??大梁城外??溃堤。
李岸刚包扎好的腐足又渗出血水,每步都在泥地上烙下深褐印记。
张诤的鹖冠早不知卷落何处,他赤足奔于泥淖,袍角混着泥浆血污。
“束薪!投石!”
嘶吼声穿透雨幕,喉间泛起的铁锈味混着冰雹砸在唇齿间。
浪打千钧,堤身震颤欲崩,张诤突然抱起沙袋,纵身跃入桩隙的刹那,李岸看见他靴底脱落的皮层还粘在木桩上。
李岸紧随其后,纵浪呛肺血,亦不回头。
浊流中,二人以身为桩,双臂锁缆绳,浪头没顶三次犹死不松。
李岸的指甲已全部翻折,却仍死死抠进柳木的裂缝。
十万民夫见二人身影在巨浪之中时隐时现,其官服早碎成缕,骨露于水犹不退,不作犹豫,齐身扑入洪涛。
对岸百姓见状争效,纷纷跃入河中。
白发老妪率先抱着葛麻破絮跳进决口,那团破絮瞬间吸饱泥浆。青壮汉子们拆下门板时,听见祖宅梁柱发出痛苦的呻吟。
霎时人墙如链,十万双脚板共踏洪涛,誓与汹涌河水不死不休。
黄河水突然变得粘稠——那是血与泥沙在凝固,是无数具身躯正在水中长出新的根系。
黄河在这不知第几次的浪头里显出了它的真容——
那不是水,是无数葬身于此的冤魂裹着泥沙的尖啸。
血雾腾起的瞬间,整条黄河突然安静了半息。
寅时三刻,阳光刺破乌云,河面浮起诡异的柳木之网,缠绕着碎帛、铁锸与紧握的指节。
张诤与李岸仍立于深淤,双臂僵直,犹系着工程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