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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初议科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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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时已经是月上枝头，成德房里依然亮着灯，书致敲门进去一瞧，却见纳兰成德拥着锦衾，坐在临窗炕上读书。
“这是唱的哪一出？你那师父已经跑了，何必再这么苦读？”
“他跑他的，我读我的，难道这一次拜师不成，我就从此以后都不读书了？”成德起身腾出地方，示意他炕上坐，“你喝了多少酒，脸红成这样，快喝些茶压一压。”
书致接过哥哥递来的香茗一饮而尽，成德又问：“王爷拿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了？”
“菜品倒还罢了，宴会上的大锅菜能有什么稀罕的。倒是王爷吃饭的排场不凡。”书致遂向哥哥说起简亲王那群打扮成汉朝宫女玩cosplay的侍女。
书致笑道：“额娘跟我说，从前睿王府鼎盛的时候，不算多尔衮的亲兵，光是他府里的包衣奴仆就有一万多人。我当时还不信，心想凭他怎么尊贵，也不过一个身子一张嘴，哪里用得上一万人来服侍？如今我算是知道了，原来这端茶的是一拨人，倒水的是一拨人，摆碗布菜又是另一拨人，重重叠叠，自然就多了。”
“瞧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成德先是笑话了弟弟，复又叹道，“如此虚耗人力，终究不是百姓之福。”
“嗯不错，挺有觉悟。”书致点赞，又拿过他桌上的书来看，却发现那竟然是一本《中庸》。成德不仅在读，而且还用蝇头大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注脚。
书致不由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中庸》跟《孔子》、《大学》、《孟子》合称四书，是这个年代的科举进身的必修课，相当于后世的高考教科书。
满人尚武，在习武之余能熟练使用汉字写五百字小作文就叫“文武双全”了。明珠为双生子规划的未来也是以武职出仕，在他眼中，大儿子喜欢读书，就像小儿子喜欢学医一样，都是增添生活情趣的风雅爱好，从来没有把“科举入仕”这个选项纳入考虑范围。
因此，纳兰成德只在幼年的时候，跟随老师囫囵读过一遍《四书》，然后就一头扎进了“艺术作品”领域，平日里看的都是诗词曲赋、史书传记、佛经道学、天文地理、琴棋音律、篆刻绘画、志怪传奇一类的闲书。
不用参加高考的官二代，竟突然背书做题到深夜，动力从何而来？书致不禁奇怪地望着哥哥。
成德蹙眉，有些疑惑地说：“我近日在顾先生家的诗会上走动，听他们说起很多人一辈子只读这四本书，却连考二三十年也通不过科举考试，所以特意翻出来看看，好像也没有很难懂啊。”
“那是因为你是纳兰成德。”
“什么意思？”
“科举不是难在读书，而是难在一个‘卷’字上。”书致道，“每届春闱都有少则两三千，多则五六千名举人参加。大家都是一辈子钻研这四本书，背得滚瓜烂熟。但是朝廷只录取二三百人做进士，所以落榜的人永远是绝大多数。”
“所以是难在‘优中选优’了。但这跟我是纳兰成德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现在的春闱，是满汉分开录取的，汉人是僧多粥少、万里挑一，而旗人却是僧少粥多，顶多二十来个人里就有一个得中。”书致撇撇嘴，“所以你的对手不是那几千个十年寒窗、熟读经书的汉族举人，而是另外十九个能用汉字写对自己名字就算万幸的满州傻子。”
“怎么会这样？”成德皱眉，“物不平则鸣。这样毫无公平可言的考试，难道汉人就不知道反对吗？”
书致摊手：“因为反对的人早就在‘留发不留头’的时候就被杀干净了，现在留下的都是不会反对的。”
什么，大反派竟是我祖先？成德先是觉得震惊，又奇道：“即便是这样，这些汉人也真笨——横竖朝廷三年只录取两百人，再怎么拼命读书也不会增多，再怎么懈怠也不会减少。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排一个轮次，这三年由某个省的举人中进士，下三年再换另一个省的举人中进士，这样一来只需要在轮到你的三年当中拼命读书就好，其余的时间仍然可以用来耕种买卖、养家糊口，不就省了许多功夫？”
书致听得大笑：“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岂能谦让？”
“有趣，有趣。”成德笑道，眼中是跃跃欲试的火焰，“书书，你说如果我也去闯这独木桥，会一举成名，还是铩羽而归？”
书致万分错愕：“你想考进士？”
“为什么？”书致不禁问道，“从明代兴八股至今，虽然出了这么多状元进士，写了这么多八股文，但是从来没有一篇能够成名，都是因为八股文呆板僵硬，除了应试再无别的作用。你这么喜欢填词作诗，为什么不去当个大诗人，反而要去学这种没用的东西？”
成德耸肩，坦然道：“为了做官。”
书致更是无比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还记得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课本收录过纳兰成德的一首《长相思》，期末考试有一道两分的小题问“聒碎乡心梦不成”表达了词人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他回答“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被阅卷老师扣了一分，因为还有“厌恶官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思想感情”这个得分点答漏了。
语文老师还补充讲解道，词人虽然出身豪门，但是为人淡薄名利，厌恶世俗功名利禄，渴望离开官场归隐田园，所谓“身在高门广厦，而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淡泊名利、山泽鱼鸟个屁啊，这个人分明是主动求取世俗功名的！果然分析思想情感什么的，都是瞎扯淡，把我的一分还给我！！！
从被老师错扣一分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书致又道：“你想做官，也不是非得考进士呀。阿玛身上不是有个世管佐领的世职，而且还有进宫做侍卫的路子。”
“佐领、侍卫，这些都是军职。”成德苦笑，“你也跟阿玛一样，坚信我能够以武职入仕吗？”
这个冬天他又病了两回，生病的次数没有比以往更多，但也没有更少；每次生病仍然是卧床十几天，症状没有更严重，可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成德所受的打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生病都来得重。
你道为何？
原来，因为他所患的这种继发性的先天免疫力缺乏综合征，实在太过罕见，就连书致前世有着网络这等神器，坐拥全球医疗界同仁共创的资料库，十几年临床生涯中也从未听说过这种病症；更别提在这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一个太医终其一生也不过医治几千个病患，见识有限，就更说不清这是什么病了。
明珠历年请过来给成德问过诊的几十位大夫当中，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症候，不恶化就已经谢天谢地，想真正痊愈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是也有大夫认为，成德在夏秋两季活动自如、吃嘛嘛香，只有在冬春两季容易感染时气。可冬春两季本来就是流感多发的季节，正常的小孩也很容易感冒发烧，所以成德患的只不过是比寻常人更严重亿点点的小儿弱症，只要好好地养到成年，兴许也就好了也未可知。
虽然后一种说法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是明珠为人父母，自是更愿意相信自家宝贝会好起来。那些大夫见他们先入为主、心中已经有了预判，哪里还敢对尚书大人说“你儿子死定啦，这辈子也治不好啦”，于是纷纷改口附和，称成德长大之后这病就会逐渐好转。
至于长大是长到多大？逐渐好转，是好转到什么程度？咱可没打包票，您就自个儿看运气吧！
明珠夫妇见这些“专业人士”都异口同声地说儿子会好，瞬间信心大增。
书致虽然猜到这些人是在说瞎话，但也正是因为信了他们的瞎话，明珠夫妇才觉得大儿子迟早也要像正常男孩子一样，承担支应门廷、照顾妻儿、赡养父母的责任，所以从来都没有把纳兰成德当成一个只能终身卧床修养的病号来养，而是让他如常念书习武、学习各种待人接物的规矩。
也是因为这个谎言，纳兰家才没有整日笼罩在丧子的阴影当中——成德受父母影响，一直以健康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努力学习，不肯落后于人；明珠夫妇都在很认真地在当官、管家、积攒银子产业，为获取更好的医疗资源而奋斗。他们一家人不仅没有整日以泪洗面，反而更有活力和干劲了。
书致见状，也就懒得拆穿这些人的小把戏了。
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今年双生子已经满了十四岁，勉强算是长大了，这病还一点不见好转，成德心中开始隐约有了宿命一样的预感——自己这病大约是不会好了。
换了别的世家大族，同辈中几十个兄弟姐妹，有的是人可以出仕做官，多他这么一个吃闲饭的人，倒也罢了，但是偏偏纳兰家的家庭结构又十分特殊——
明朝末年，满人的祖先还在关外啃草牧羊的时候，书致的曾祖父、末代叶赫贝勒金台吉曾经跟建州女真联姻，把妹妹孟古青嫁给努尔哈赤为妻。没想到努尔哈赤这个“满洲好妹婿”，转过头来又看上了孟古青的侄女、有满洲第一美人之称的叶赫那拉东哥。
为了东哥的婚事，双方你来我往拉扯了许多年，最终还是以两族开战、叶赫兵败灭国告终。金台吉引火烧宫，把自己烧死在了王城里，叶赫王族的其他男性成员也在这场战争中死伤惨重，几乎就只剩下了纳兰明珠这一支嫡系。而觉罗氏的娘家又因多尔衮一案被顺治诛杀殆尽。
因此，明珠现在虽然步步高升，但纳兰家一无堂族，二无旁支，三无外戚妻族，下一代又只有两个男孩儿。以古人的眼光看来，这样的家庭结构，是极其罕见且十分危险的。
如果成德在仕途上不能有所作为，那将来他们家下一代就只有书致一个人能够出仕做官，相当于一人之力硬刚别人家七八个兄弟、一大堆亲戚组成的关系网，支应门庭的压力会变得非常大，不立点开疆拓土的功劳，几乎无法维持家族地位不缀。
一旦书致无子或者在仕途上有丁点差错，顷刻间纳兰家就会面临阶层坠落的风险。万一再倒霉一点，连书致也不幸早于父母去世的话，明珠夫妇甚至会沦落到老来无依无靠的地步。
一是为了支应门庭、赡养父母，二来也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日复一日的“养病”上面，成德迫切希望自己有所作为。可是以他的身子骨又很难以武职入仕，要么考进士，要么将来考笔帖式，无非是二者选一，那为什么不放手一搏，争一个进士及第的荣耀？
书致听了哥哥的想法，不禁大为震撼，一时竟然说不出是感动，敬佩还是怜惜。
“所以，你答应了？”成德好像也看出他很受触动，满心期望地问道。
他以为自己都搬出“我是为了替你分担压力才去考科举”这么冠冕堂皇、感人肺腑的理由，完全是在说掏心窝子的话了。弟弟对家里人一向心软，哪里受得了这个，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跟自己执手相看泪眼，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互诉衷肠：“好哥哥，我永远支持你！”
没想到，书致只是沉默了一会，就起身吹灭了灯：“我不同意。睡觉。”
成德瞬间有种媚眼儿都抛给瞎子看了的感觉，他追上去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凭什么？”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