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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放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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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行走,也就是见习侍卫的意思。御前侍卫是正五品的官职,跟偏远州县的知府一个品级。考虑到书致三人都是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自然不能一上来就当知府。“行走”就是没有品级的见习侍卫,等到他们结婚成年,自然而然便能转正。
书致这才恍然,曹寅为什么非要拖着自己参加这场家庭聚会——在权利高度集中的封建社会,只要多在皇帝跟前露脸,不管你是来拜寿的还是吃席的,见面三分情,只要Boss能想起你,便会有更多升职加薪的机会。
“我说什么来着,只要你认我这个朋友,日后必有厚报!”回来的路上,曹寅得意地拍着胸脯,向书致说道。
书致哭笑不得。
从骨子里,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个现代人,对给爱新觉罗家当奴才这件事没有兴趣。原本他给自己这一世的人生规划,应该是等成年之后,就谋一个直隶、山东等临近省份的外任,踏踏实实当一方主官,上班的时候认真干活、照拂一方百姓,休沐的时候就回京城看望父母、同哥哥玩耍,并没有想要在满清这个错误的政治体制中,卷生卷死、出人头地、封侯拜相的打算。
但是这回鳌拜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
他早已不是现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可以隔着屏幕观看古人的起落沉浮。
纳兰家目前虽然富贵安宁,但却是根基浅薄、人丁稀少,依赖的不过是明珠一人的权势。一旦明珠在政治斗争中失势,全家人阶层滑落、生活降级倒是其次,关键是失去了权贵阶层才能调用的医疗资源,纳兰成德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曹寅自作主张的举荐,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书致笑道:“我们早就是朋友了,这些天你帮我哥挡酒、带着他四处走动,我还没谢你呢。”
曹寅豪情万丈地拍拍胸脯,大手一挥:“没事,我向来喜欢美人儿,日后小成有事,尽管找我。”
从康熙大婚的庆典上回来,得知书致等人得了一个御前行走的位置,三家的长辈无不高兴。
曹母自不必说,连简亲王德塞也十分满意。他虽然承了铁帽子王爵,但现在早已不是“八王议政”的年代了,有多尔衮专权的例子在前,越是身份高贵的宗亲,越是不方便在朝廷上担任官职,所以雅布能够在仕途上有一个如此高的起点,德塞也十分满意。
又恰逢十月十八,雅布下定的日子。在书致三人中,雅布年纪最长,已经年满十五岁,他又是宗室子弟。去年皇室给康熙选妃的时候,也按照惯例给他指了一个嫡福晋。
女方是西林觉罗氏、佐领苏柏林的女儿,今年才十三岁。因为女方年纪比较小,简亲王府准备先下了小定,后年再完婚。
因为指婚是在鳌拜一事之前,当时雅布仅仅是一个无官无爵的“闲散觉罗”,从世俗功利的角度看,这门婚事栓得略微有些吃亏。雅布的老丈人苏柏林,身上只有一个八旗内部的五品佐领的军职,没有在朝廷上任职,比起明珠索额图这种在朝是一品大员、在八旗内是世管佐领,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老爷们来说,自然是略逊一筹。
不过好在西林觉罗家的祖父十分精明,在从龙入关的时候大捞特捞,积累了巨量财富,他们一家虽然没有再出高官,但家底儿还是很富足。苏柏林得知女婿进宫去晃了一圈,回家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个乾清门行走的职务,大喜过望,当即给王府递话,说是准备把盛京那边一个极大的庄子,给西林觉罗氏做陪嫁。
简亲王德塞如今很看重雅布这个小兄弟,决定以王府的名义来操办他的婚事。除了以简亲王的身份给纳兰家发帖子,他还以朋友兄长的身份,单独给书致兄弟俩下了一份请帖,请他们到王府吃酒。
但是事不凑巧,明珠夫妇和成德这些日子正忙着筹备一桩拜师的事情。
为了提升八旗子弟的文化素养,顺治皇帝曾规定八旗中适龄男童,不论贵贱,都要到各自旗中的宗学上课。于是书致打六岁起,就按部就班地在正黄旗宗学里面上学,倒还一点儿不用父母操心。
纳兰成德虽然也在宗学挂了个名儿,但因为生病,经常缺课,六岁以前都是在家里由母亲觉罗氏负责启蒙。后来明珠请了前明的一位举人在家里坐馆,单教他一个人读书,两年之后,又换成了一位姓张的进士。然而就在去年,张进士竟然也主动辞馆,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教他的。
明珠十分不解:“都说你们汉人读书,是一辈子也读不完的,说什么‘白首穷经’,又说什么‘学海无涯’,他才十二岁,怎么就没有东西可教了?”
张进士捋须道:“明公容禀,你们满洲贵族一向讲究血统门第,其实汉人也是一样。如今江南文人交往,头一件事必问对方的师承门第。不是出身仕宦书礼名家,或者拜过名师的人,很难在文人圈子里混出头。”
“如果仅仅是做学问,那老朽倒还教得起他;但令公子聪慧,是老朽平生罕见,不往成名成家的路子上走实在是可惜。但如果想要成名成家,那他缺的就不仅是一个老师,更是一个可以带他进入上流文人圈子的引路人。”
“这个人不一定要会教学生,但一定要是诗书之族、名门之后、誉满天下、交游广阔之人。有了这个好师父,别人才会公正地看待大公子,不会因为他满人的身份质疑他,他的作品才可能被人传颂。而老朽虽然侥幸中过明朝的进士,但却是寒门薄祚出身、在文人圈子里寂寂无名,实在不能充当大公子的引路人啊。”
明珠顿时肃然起敬。他一向看不起明朝遗老,觉得他们懦弱又迂腐。但是张进士这番话说得正直诚恳、微言大义,让明珠都不禁觉得,满人虽然骁勇善战,但也愚蠢野蛮、鼠目寸光。
像他的岳父阿济格,说得好听是太/祖皇帝的嫡子、爱新觉罗家的亲王,说得难听就是个莽夫,只知道占地盘抢女人,抢回来一窝一窝地生儿子,生下来就丢给福晋、给足吃喝、养马养狗似的养大,哪里能做孩子有什么天赋、适合请什么师父这种细致的打算?到底还是他们读过书的人目光长远、想得周到。
于是明珠命成德给先生磕头,又备了厚礼谢师,体体面面地送走了张进士,然后便开始多方打听,四处请托,比着张进士“诗书之族、名门之后、誉满天下、交游广阔”的标准给儿子找新老师。
起先是看中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徐乾学的兄长、昆山三徐之一的徐秉坤,定好明年开春送成德到他府上念书。不料今年康熙临时起意开了一科“博学鸿儒科”,徐秉坤中了进士,不日就要到朝廷上任职,无暇再教学生。
明珠只好另寻他人,又折腾两三个月,终于在徐氏兄弟的引荐下,认识了一位名叫黄主一的浙江籍儒生,今年三十一岁,是国子监的监生。
明珠起先还抱怨徐家兄弟办事不尽心:“这么年轻,不曾出仕,也没有功名,甚至连名字都起得这么随便——‘主一’是个什么名字?但凡读过书的父母,怎么会给儿子起名叫一二三?”
还是觉罗氏派人去细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个“主一”只是字号,人家的真名叫黄百家,乃是集诸子百家之长的意思。而黄百家的父亲、那个被明珠嫌弃“没读过书、给儿子起名一二三”的人,就是明末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大名鼎鼎的黄宗羲。
他提出的“经世致用”思想,甚至到了新中国改革开放的时候,还在被人们所推崇。
出身这样的家庭,黄百家自然学识渊博,远超一般的汉臣。人家不出仕,不是因为考不上科举,而是因为黄宗羲三兄弟都曾经是抗清义士,只不过看多了南明朝廷内部的勾心斗角,发现统治者不管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都没一个好东西,这才隐居江南、不问世事,勉强接受了清朝的统治。
黄百家毕竟年轻些,虽然也不喜欢现在的朝廷,但心中还存着一份建功立业的期待,无法像父辈那样守着一肚子学问、过一辈子平淡的隐居生活,这才愿意到京城来闯荡闯荡。
觉罗氏深知,若论权力地位,连黄宗羲也要被明珠吊起来打;但论学问,在黄氏父子面前,自家丈夫跟穿了衣服的猴子也没什么区别。而传道受业解惑这种事,是没有办法强迫人家去做的。如果让明珠出面去请黄百家,一定是鸡同鸭讲、不欢而散。
于是她主动揽下这事,三番两次地写信、送礼、下帖子,又将纳兰成德历年所作的诗文汇编成册,送到黄府上,希望黄百家看在孩子聪明且真心向学的份上,能够放下芥蒂。
黄百强惊讶于她一个满人妇女竟然有这般百折不挠、教子向学的心胸见识,又见纳兰成德所作诗词,虽然以小令见长,不是正统的儒学文章,但文字清丽婉约、颇具南唐后主遗风,虽然比不得李杜孟白这种流传千古的鬼才,但放在现世,也是万里挑一的天赋了。
纵观辽、元、蒙、西夏,到现在的女真,这么多征服者的铁蹄在中华大地上踏来踏去,但汉人的文化却从来没有被征服过,甚至还从未有过一个能在汉语文学上有所建树的外族人。
黄百家忍不住动了好奇心,他虽然没有直接答应到明府坐馆,但却同意了觉罗氏的请求,先在徐乾学府上设宴,见一见自己未来的弟子,可以说已经有了八分的准许之意。
对于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成德自然谨而慎之,这几日正在家里刻苦温书,不敢随便出来赴宴。觉罗氏要在家中照顾大儿子,明珠忙着处理刑部秋决的政务,亦不得空。
于是十月十八,雅布家下定这日,便只有书致一个人骑马出门,先到曹寅家中,叫上他一同前往简亲王府赴宴。两人跟着雅布进去,向雅布的母亲兄嫂问安。
太福晋正跟几个妯娌媳妇说话,二十几个女眷围坐,太福晋笑着拉过书致的手,问他:“你额娘人呢,上次老三的福晋进门是她给梳的头,怎么轮到我们小五的婚事她就不来了?”
书致笑道:“寒冬将至,我哥哥身上又有些不大好,额娘不放心,所以在家照顾他,又命我多吃两杯酒,替她敬一敬太福晋和新郎官。”
“原来是这样,酒有的是,尽管喝。”太福晋大笑,又指着雅布说,“这次小五能进宫替皇上办事,他三哥花了不少银子打点,结果却叫你出了风头,我还以为你额娘怕我要她赔银子,所以不敢来了呢!”
众媳妇顿时哄堂大笑。
书致原以为自己替雅布出阵,是帮了忙,倒没想过这竟然是人家花钱买来的机会,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雅布则是想到自己当着皇上的面,一招猴子偷桃不成反而摔得四脚朝天,也红了脸,不依道:“大喜的日子,额娘您说这个干嘛?”
简亲王福晋钮祜禄氏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小布虽然没有上阵,但也得了皇上赏识,更是结交了书二爷这么厉害的朋友,日后他们几个年轻人互相帮衬,比什么奖赏都稀罕,额娘您说是吧?”
太福晋连连点头,笑眯眯地拉着书致的手,正要说话。
不料旁边一个刻薄的声音冷笑道:“福晋这话说得好轻巧,那可是整整两千两银子,王爷到底是年轻,当了家也不知柴米贵。这钱花了,小布不能上,也该举荐自家兄弟才是,怎么白白地便宜了外人?”
这声音是从太福晋身后传来的,说话的是一个穿银红色旗装的中年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仍然看得出容色上乘,只是言语刻薄,神情尖酸,透着一股小家子气,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太福晋那一辈的人。
然而老王爷济度的几个侧妃,书致都见过,这个妇人并不在其中,若说是庶妃侍妾,又不能坐在太福晋身后这么近的地方,所以不知这人是何身份。
她原本是在低声跟雅布的二嫂抱怨,不曾想简亲王妃说完话后,众人都连连点头,一时没人说话,反而把她的声音显出来了。见大家望过来,那妇人也是一愣,讷讷地低了头。
太福晋怒容满面,眼睛一瞪,张口便要呵斥她。简亲王福晋看了雅布一眼,忙出言笑道:“今儿个五弟大喜,额娘只顾着高兴,是不是忘记给菩萨上香了?”
今天是简亲王府办喜事,她发火只会砸自家的场子,太福晋回转过来,忍怒道:“是了。我在地藏王菩萨跟前许了心愿,每天早晚三柱香,是不能断的,杭氏,你去小佛堂里替我上香吧。”
那说话的妇人顿时委委屈屈地站起来,也看了雅布一眼,含泪告退了。
太福晋则笑眯眯地拉了书致的手,嘱咐道:“多喝两杯,若醉了,便在这里住一夜,我打发人回去向你额娘说。”
书致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个很大的瓜,但又没吃明白。他好像是这场风波的主角之一,但又不懂杭氏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妇人为什么要对自己不满,更不知道这一家人在打什么机锋。
曹寅更是全程懵逼,一句话也插不上,想问问雅布,又见他脸色青红、似有羞恼之意,便不好再问什么,跟书致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向太福晋告辞,出来坐了席。
不得不说,这顿饭吃得是真的叫人胃疼。
作为朋友圈中头一个跟“结婚”两个字扯上关系的人,曹寅和另外几个一同擒鳌拜的亲贵少年本来约好,要好生打趣雅布一番。
曹寅还特意过来跟书致通气儿,说他们安排了许多“节目”,什么把装在匣子里用来下定的金钗替换成胡萝卜,非要雅布喝一坛子的酒才肯换回来啦;什么悄悄解了大雁翅膀上的绳子放到莲花池边上,让他下水去捉大雁啦;什么在新娘家的小舅子登门的时候起哄,让他俩当场比武啦......总之各种精致的淘气,要书致配合他们,不许倒戈帮雅布的忙。
然而!!!出乎曹寅等人预料的是,简亲王家来参加订婚仪式的亲戚实在是太多了啊!
雅布的爷爷郑亲王济尔哈朗生了十个儿子,这十个儿子又给他生了六十四个孙子。也就是说雅布有六十四个堂兄弟,姑嫂姐妹、侄儿侄女、翁婿甥舅更是多得像春天地里的蚱蜢,那叫一个数不胜数。而且这里的每一只“蚂蚱”还都带有自己的长随马夫、侍婢奶娘。
闹哄哄四五百人齐聚一堂,将一个占地几十亩、恢弘大气的王府愣生生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书致和曹寅这种家中“千倾地里两根苗”的半独生子女顿时看得傻了眼。
偏偏德塞又满心好意地把他们安置在雅布那一桌上,一众亲戚来参加小定,自然要过来和准新郎打声招呼,既然来了,看到席上多了几个陌生的少年郎肯定得问一问身份不是?得知了他们是皇帝的近臣、一同擒鳌拜的小巴图鲁,自然要称赞恭维几句不是?
两人被迫跟着雅布见亲戚,把“兄”“弟”“叔”“伯”四个字翻来覆去喊了上百遍,问好问得嘴皮子发麻,认人认得眼冒金星,微笑笑得脸庞抽搐。
一整天下来,书致等人都是脑瓜子嗡嗡的,连跟雅布单独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哪里还有功夫打趣戏弄他?
最后书致无语地对雅布说:“我跟我哥认识十四年,加起来也没叫过他一百声‘哥’。今儿跟着你倒是把一辈子的哥都喊完了。”
曹寅也是一副虚脱的表情,瘫在雅布房中的贵妃榻上,无力地说:“那么多人,你是怎么记得住称呼的啊?”
“就瞎喊呗。”雅布不耐烦地说,“反正我是阿玛的老儿子,这一辈里再没有比我小的。大的叫侄儿,满地跑的是小侄儿,抱在怀里的指不定就是侄孙子了。横竖我是长辈,叫错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两人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想来还是为了起先杭氏出言不逊一事。书致叹道:“大喜的日子,你又何必这么闷闷不乐,若是为了先前那事,倒是我的罪过了。”
雅布郁郁道:“哪里的话?你上门做客,倒听这些酸话,是我对不住你。”
书致更是奇怪:“那位老夫人也是无心之言,而且即便她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又关你何事?”
“其实......她是我姨娘来着。”雅布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地说。
书致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此姨娘不是小妾的意思:“啊?杭氏就是你的生母?”
雅布红着脸点点头:“我们家兄弟五人,活了四个。三哥是太福晋生的,大哥是另一位庶福晋额塞礼氏生的,我和二哥都是杭姨娘生的。”
曹寅恍然大悟:“难怪她要出言抱屈。”
杭氏的另一个亲生儿子、雅布的二哥喇布还是个既没承爵又没官职的闲散宗亲,而书致却因为顶替雅布的差事得了康熙亲眼、成了御前侍卫,难怪杭氏这么酸溜溜的。
只是这话说得实在是没什么见识——康熙要用什么人,岂是雅布能够决定的?这肥水本来就不是你家的,怎么能怪它往外人田地里流?
若是在别的地方遇到这么没见识还爱在背后蛐蛐的人,曹寅定要在心里吐槽一番,若是个男人,说不定还要揍一顿,但她偏偏是雅布的生母。二人面面相觑,半晌,书致笑道:“那又如何?那天你不是还劝我‘英雄不问出身,庶出也没有关系’,怎么轮到自己就扭捏起来了?”
“就是就是。”曹寅一拍胸膛,“你跟着皇上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他的本事?你跟着皇上做事,将来凌烟阁上留名的时候难道谁还会在你的名字后面写上嫡庶?”
雅布哭笑不得:“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皇上放个屁你都觉得是香的。”
书致笑道:“不说皇上,单说你三哥——王爷也够看重你了,与同胞兄弟也没什么分别。”
雅布点点头。生母行事不堪,他是郁闷了一会儿,但也就是一会会儿而已。正如书致所说,家族在他身上倾注了很多资源,这个庶出的身份其实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困扰,再说句不恰当的话——皇太极、顺治、康熙都是庶出,多尔衮倒是嫡出,也没见他坐了皇位啊。
“坐着干嘛,走,带你们上我家园子里逛去。”雅布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跃起,拖着二人就出去了。
撇开这一点小插曲,王府的恢弘气度还是不同凡响的。即便书致今世出身在富贵人家,见惯了豪宅大院,但是简亲王府乃是有爵位的王侯之家,宅邸的规模比起寻常官宦人家更显宏伟壮观。
即便承爵的是德塞,雅布居住的仅仅是一个侧院,屋顶的挑高也达到了四米多,比寻常人家的正堂还要阔朗大气。其中锦绣金玉、雕栏画栋自然不必说,单说简亲王府的花园。
纳兰明珠发迹还不到十年,纳兰家的花园乃是收购明代下层京官的宅邸改建而来,虽然依山傍湖、亭台楼阁俱全,但是树木还未成林,游廊假山都是刚砌的,清秀有余,底蕴不足,颇有些“房新树小画不古”的暴发户味道。
而简亲王府的花园,乃是从明朝开国大臣姚广孝的“惠园”改建而来,园中古木参天,苔痕累累,一方平平无奇的小池有可能是刘伯温与姚广孝对弈之处,一块破破烂烂的太湖石背后却有杨慎、解缙的亲笔题字。
书致看得啧啧称奇,在园子里逛了一圈他就见了不下十件名人遗迹,这些东西放在后世少说也能评个国家二三级文物。这些原本该进博物馆的珍藏,却在雅布家里当个摆设,想想就觉得奢侈啊。
然而这里只有他是“没见过世面”的,曹寅自幼在宫里长大,别说杨慎、解缙,就连王羲之、苏东坡的真迹也不知见过多少,因此倒不觉得稀罕,一路对着王府的花园指指点点,说人家这里的太湖石摆得不对,那里的蝴蝶松养得不好。
雅布原本不在意这些,也由着他指指点点,摆手笑道:“都是我三嫂弄的。谁成天呆在家里琢磨这些破石头该怎么摆?”
三人在园中逛过一回,简亲王又留了他们吃晚饭。
王府的规矩又与一般人家不同。寻常书致在家中吃饭,是由两个厨娘专司传饭送菜、铺桌摆碗,已经算是“饭来张口”。但在这里又是不同。
只见一群妙龄侍女两两一队,鱼贯而入,身上穿戴的却不是宽袍大袖的旗人装扮,而是穿绛红深衣直裾长裙、梳着高耸的发髻、眉间点着鹅黄的花钿,一副汉代宫女装扮;身量轻盈,款款而来,手里捧着黑地红漆小茶盘,盘上放着一个饕餮纹漆木圆杯,同样是汉宫款式。
走到书致面前,一人跪下,将茶盘举过头顶,娇声道:“二爷,请。”见书致接了茶杯,另一个侍女也连忙屈膝跪下,将手中的漆木痰盂高高举过头顶,低眉顺目,容颜姣好,颇有些像娱乐场所里搞特殊服务的情形了。
书致不禁毛骨悚然,匆匆吐尽了茶水,就像被蛇咬到一样缩回了头。连曹寅也被这服务规格震慑住了,孝庄治家甚严,即便是康熙也是从小自己洗手吃饭,不许旁人尤其是宫女服侍太甚。
雅布亦是惊讶:“三哥,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德塞看出他们不自在,不禁哈哈大笑:“这是平西王世子吴应雄送我的礼物,他在府里也有这么一群丫头,专门负责伺候饮食起居。你带去使唤两天,若好,我让他也给你弄几个。”
雅布断然摇头:“我过完年就要进宫当差了,要这么多丫头干嘛,花花绿绿的看得人头晕。”
德塞也不在意,挥了挥手让侍女们退下去,另换了一班青衣小厮上来伺候,一时饭毕,德塞还要请他们去藏宝阁观赏自己新得的一株藏教喇嘛大师开过光的红珊瑚。
不料书致的小厮十六急匆匆找进来,对书致耳语道:“老爷回来了,不知为什么生了好大的气,二爷快回去瞧瞧吧。”
书致一惊,连忙向德塞告辞,回到家中。虽然已是深夜,但上房里灯火通明,两个媳妇垂手站在廊下,大气不敢出。明珠的影子投在窗户上,正焦躁地四下晃动,伴随着他的怒吼:“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书致不由纳罕,自家父亲可是个狡猾如狐的人物,什么都吃就是亏不吃,索额图贵为当朝第一权臣,一时嘴瓢说了两句成德身体不好,都被他在背后阴阳怪气了好久,暗戳戳干了些拿开水浇赫舍里家发财树的事,何曾有过这样无能狂怒的样子?
书致进去给父母请安,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个黄百家竟然放了他们鸽子,答应得好好的收徒的宴会,他竟然不顾徐乾学的面子,执意毁约,连出来吃顿饭也不肯了。
“他怎么这样大的胆子?”书致听了先是觉得吃惊。黄氏父子虽然是备受尊重的儒学大家,但这毕竟是有文/字/狱的清朝啊。
黄百家如果放不下家仇国恨,大可以从一开始就拒绝收徒,这样反复无常,把人当猴耍,是在赌纳兰明珠是个遵纪守法、从不滥用权力陷害无辜的好官吗?
然而听了觉罗氏说出的理由,书致心中的怒火又陡然熄了一半。
黄宗羲的两个弟弟,黄百家的两个亲叔叔,因为协助南明抵抗清军入侵,最终都死在了史称“扬州十日”的大屠杀中。而当时下令屠城、规定“十日不收刀”的清军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觉罗氏的小叔叔豫亲王多铎。
黄百家既然选择了进京谋求仕途,便是已经放下民族仇恨,接受了清朝的统治,原谅了99.9%的满人,但是一听说纳兰成德是多铎的亲属,他便再也不肯出来见面了。
书致听了不由头疼地按了按额角,他外祖父这兄弟三人,不知道是否有所谓的“超雄基因”,一个杀人如麻,一个指着顺治的鼻子骂娘,还有一个睡了顺治的娘。当真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没一个省心的。
纳兰成德白啃了这么多天书,却突然被人放了鸽子,固然很无辜,但是死在扬州城里的百姓也很无辜,实在难说对错。
书致正在心里叹息,又听明珠却大骂道:“皇上还是多铎的侄孙儿呢!冤有头债有主,他有本事去骂那些姓爱新觉罗的人呀!平白无故寻上我们算怎么回事?”一面骂一面叫嚣着要给那个该死的汉人一点颜色瞧瞧。
觉罗氏在旁劝道:“这又不是刚入关的时候,说声杀人便杀了。现在朝堂上都在说满汉一家,哪有个人家不愿意给你儿子当老师便要治罪的道理?况且咱们家的孩子又不等着考状元,学点文章不过是为了怡情。他不肯,咱们再找旁人便是,何必喊打喊杀的?”
明珠只是不听,还是口口声声地说着要派人去找黄百家的麻烦。
书致正要起身劝说父亲,不料觉罗氏见劝不动丈夫,只好使出绝招,把手帕子往脸上一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跟黄百家有仇的人是多铎,又不是纳兰家,如果冬哥是老爷跟别的女人生的,断不会遇到这样的事,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孩子。”
明珠惊道:“夫人,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怎么没有?你口口声声说他该去骂那些姓爱新觉罗的人,我不就是姓爱新觉罗的?可见你心里是嫌我了!以前你还客客气气,满口里管我叫格格,现在你升官了,开牙建府、起居八座了,就开始嫌我了!”
明珠立刻方寸大乱,赶紧把什么黄百家黄万家都抛到脑后,在妻子面前大声为自己辩白起来。觉罗氏则一面哭一面给书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回屋睡觉。
书致忍着笑退出来,暗叹还是额娘有手段,换了自己还得分析利弊、解释因果、费上好一番唇舌,哪有这样一哭来得简单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