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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外头风紧了,卷着残梅花瓣,扑簌簌打在窗棂上,那声音细碎的,倒衬得屋里越发静。

      正静着,门外有婆子声音:“沈先生,王爷请过去说话呢。”

      沈灼华起身,朝萧景宸略一欠身:“世子暂坐。”

      萧景宸这才回过神,也不看他,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挥挥手,那火狐氅衣袖口的风毛拂过案角,带起一阵暖香。

      婆子引着沈灼华,曲曲折折往深院里走。过了几道月洞门,那景致便不同了——廊柱上的朱漆鲜亮得晃眼,檐下悬的鎏金铃铛在风里叮咚作响。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捧着鎏金手炉过来,见了沈灼华,脚步顿了顿,互相递个眼色,拿帕子掩着嘴笑,侧身让过去了。那笑声轻飘飘的,像柳絮拂过水面,却听得人心里发凉。

      那婆子只作不见,脚下更快了。到了一处院落,门前立着两个带刀侍卫,目光冷峻。通报进去,不多时,里头走出个穿藏青直裰的中年人,三缕长须,面皮白净——正是王府长史赵谦。

      沈灼华认得他。三年前父亲卧病,赵谦曾来探视,那时还是户部郎中,言谈间对父亲颇为敬重。如今再见,赵谦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不欲多言的疏淡。

      他上下打量沈灼华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才道:“沈先生请。”

      堂内极轩敞,地上铺着厚绒毯,脚步落上去无声。北墙悬一幅丈余长的《山河舆地图》,底下站着个人,背对着门,穿家常藏蓝团龙纹袍子。

      沈灼华上前跪下:“草民沈灼华,拜见王爷。”

      那人转过身,正是端王萧衍。生得与萧景宸七八分像,只是眉眼更显凌厉。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在沈灼华身上转了转,尤其在脸上多停了一瞬,才慢慢道:

      “沈文澜的儿子……倒生得一副好相貌。今年多大了?”

      “回王爷,二十五。”

      “二十五……”萧衍若有所思,“可曾婚配?”

      沈灼华指尖微蜷:“不曾。”

      “哦?”萧衍端起茶盏,拨了拨浮叶,“以你的才貌家世……虽说如今不比从前,总不至于无人问津罢?还是你眼界太高?”

      沈灼华垂着眼,声音低了些:“家父病故,弟妹年幼,家计艰难。草民……不敢耽误旁人。”

      话说得委婉,内里的窘迫却明明白白。家道中落十数年,只剩个空架子,还有一大家子要养。谁家姑娘肯跳这个火坑?纵有那不计较门第的,见他这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知埋首书卷的性子,怕也要掂量掂量日后生计。

      萧衍“嗯”了一声,不再追问,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眼前这青年,虽穿着寒酸,通身却有一股书卷浸出的清贵气,眉目尤其生得好,只是那好看里透着疏离,像精工细作的玉器,好看,却碰不得,更经不起柴米油盐的磋磨。

      “你父亲那篇《雪夜论史》,本王早年读过。‘史者,鉴也,非徒记事’,这话说得透。”萧衍话锋一转,“至于你,听说十三岁作的《梅鹤双清赋》,连国子监祭酒都赞有林和靖遗风?倒是一派清逸出尘。”

      沈灼华垂首:“王爷谬赞,少时涂鸦之作。”

      “涂鸦?”萧衍哼了一声,“清逸是清逸,只是太过孤高,不食人间烟火。景宸那孩子,缺的不是风花雪月,是规矩,是本分。”

      他顿了顿,“那些老夫子讲君臣父子的大道理,他嫌迂腐。你这般年纪,又有些虚名,或许……能让他听进去几句。每月五两银子,吃住府里管着,这是看在长使力荐的份上。”

      “草民明白,定当尽力。”

      萧衍盯着他看了片刻,摆摆手:“赵谦,带他安置。听竹轩还空着,一应用度……按府中旧例。”

      赵谦应了,引沈灼华出来。到了廊下,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声音压得极低:“世侄莫推辞,令尊当年……于我有恩。听竹轩偏僻,这些且拿着应个急。”

      他将布包塞进沈灼华手中,不等他回应,便转身唤来个圆脸管事的。

      “钱管事,这是新来的沈先生,领去听竹轩安置。”赵谦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一应用度按旧例,仔细伺候。”

      钱管事堆着笑应了,转身对沈灼华道:“沈先生随我来。”

      那笑浮在面上,眼睛却飞快地扫过他手中的布包,又扫过他一身旧袍和那张过于好看却没什么血色的脸。

      沈灼华将布包收入袖中,跟在钱管事身后,走远了,才回头看了一眼。

      赵谦仍立在廊下,身影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模糊。见沈灼华回头,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堂内,再不多看一眼。

      廊外风起,卷着碎雪。沈灼华拢了拢单薄的棉袍。那双手,握惯了笔,翻惯了书,如今却要在这深宅里,为自己、为家人,挣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生路。好看?清贵?在这世道里,最是无用。

      这回走的是西边小路,越走越僻静。道旁积雪未扫,泥水混着冰碴子。

      沈灼华的袍摆早脏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又溅上新的污迹。路过一处小厨房后门,里头正热闹,油锅刺啦作响,肉香混着酒气飘出来。窗格里透出光,映着几个婆子凑在一起:

      “……瞧见没?新来的先生,那身衣裳,啧啧。”

      “听说家里败了,这才托关系进来……”

      “世子爷那脾气,这位能待几天?”

      “赌三钱银子,超不过半月!”

      钱管事像没听见,只催着快走。

      听竹轩到了。小小一个院子,墙头枯草在风里瑟瑟地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头三间正房,窗纸破了好几处,拿草纸胡乱糊着。

      院角一丛竹子,叶子早掉光了,光秃秃的竿子在风里互相敲打,声音凄清得很。

      钱管事推开正房门,一股霉味扑出来。屋里昏暗,桌椅床柜都蒙着厚灰。床上被褥薄薄的,颜色晦暗。

      “委屈先生了。”钱管事嘴上客气,眼里却没半分暖意,“一会儿让人给您送炭来。伺候您的小厮叫福安,晚些过来。”

      说完便走了,门也没关严。

      沈灼华独自站在屋子中央,只觉一股阴寒之气从四面八方透进来,钻过破窗纸缝,漫过青砖地面,丝丝缕缕往人骨头里渗。

      走到书案前,那积灰足有铜钱厚,伸出食指用力一抹,灰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他从包袱里取出那方旧砚台——青黑色石料,边角早磨得光滑了,原是母亲压箱底的东西,用旧棉布仔细裹着。将砚台安放在那道干净划痕旁,倒像在荒地里立了块无字碑。

      正看着,门轻轻一响,一个瘦小身影侧身进来,手里提着食盒,另一手抱着个旧木盆,盆沿搭着块半湿抹布。

      “沈先生安。”正是福安。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不合身的灰棉袄,脸冻得通红。他把食盒放在门边小几上,放下木盆,拿起抹布,垂着眼不敢看人,声音低低的:“管事吩咐送晚膳来……这屋子久没人住,您多担待些。”

      沈灼华温声道:“有劳了。炭盆同炭火,可说了何时送来?”

      福安头垂得更低:“回先生的话,炭房那边说……说今日晚了,明日、明日才能支取,炭盆……钱管事不曾提起。”

      沈灼华点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只道:“知道了,你回去罢。”

      福安捏着抹布站了一会儿,见沈灼华再无吩咐,才低低应了声“是”,放下抹布退出去,将门虚掩上了。

      屋里重归寂静。沈灼华转身到院中井里,打上小半桶掺着冰碴的井水。没有炭盆生火,连热水都是奢望了。

      就着从破窗漏进的、最后一点惨白天光,他挽起袖子收拾起来。抹布又硬又糙,擦过厚的重积灰,留下道道浑浊水痕。他擦得很慢,连桌腿椅脚的背面都不放过。灰尘在昏暗光里乱舞,扑了他一身一脸。

      擦完桌椅,天彻底黑透。摸索着点亮桌上那盏油灯,灯油倒是有的,只是气味刺鼻,火光如豆,昏黄的光晕连书案一角都照不全。

      就着这昏暗光亮,他打开食盒。一碗稀粥,两个杂面馒头,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粥早凉透了,表面凝着一层蜡黄的膜。馒头硬邦邦的,摸上去像石头。

      他并不就吃。屋里太冷,冷得连呼出的气都化作白雾。端起那碗冷粥,走到窗边立着。

      窗外,枯竹在黑暗里疯了似的摇摆,影子投在破窗纸上,恰似无数鬼手在抓挠。远处隐约有丝竹欢笑传来,飘飘渺渺的,隔着一重又一重院落,暖融融的不像同一个世间。

      他慢慢喝着冷粥,冰凉的粥落入空空的胃里,激起一阵尖锐的寒意。就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和窗外风声竹声,一口一口,将冷粥艰难咽下。咸菜齁咸,他只夹了一筷子,便咸得舌尖发麻。

      吃完,将碗筷草草涮了涮。油灯的火苗跳跃几下,渐渐微弱下去。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到那张又硬又冷的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身子。被子又潮又重,盖在身上并不暖和,倒像一块浸了冰水的破布。

      他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房梁。他知道,往后的日子,这样的“疏漏”同“旧例”,只怕是家常便饭了。

      窗外的风越发紧了,枯竹呜咽声里,夹杂着不知是野猫还是什么的凄厉叫声,划破寒夜,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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