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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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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灼华缩在薄被里,起初还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后来连这声音也没了,身子冻得发僵,意识却异常清醒。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灼华,你要记住,沈家的风骨不在门楣高低,而在心中是否还有一寸干净地方。”
干净地方。
沈灼华苦笑。这王府深院,哪儿还有一寸干净?连自己如今站的地方,都是用那点可怜的清高换来的五两银子罢了。
窗外的风像是疯了,一阵紧似一阵。枯竹敲打窗棂的声音,起初还只是“嗒、嗒”的,后来变成“啪啪”的乱响,像无数只手在拼命拍打,要闯进来。
忽然,“咔嚓”一声脆响,不知是竹竿断了,还是别的什么。
沈灼华心下一紧,侧耳听去。
风声里,隐约夹杂着别的声音。细细的,尖尖的,像是猫叫,又像是……孩子的哭声?
他坐起身,凝神再听,声音又没了。只剩风声,呜咽着,盘旋在院子上空。许是听岔了,沈灼华重新躺下,闭上眼。
明日还要见那位世子爷,得养些精神。可刚一闭眼,那声音又来了。这次清晰了些,是个孩子在哭,压抑着,抽抽搭搭的,就在院墙外头。
沈灼华再躺不住,披衣下床。油灯已灭,他摸索着走到门边,推开一道缝,外头只有风卷着雪沫子往屋里灌。
院门外的甬道上,似乎有个小小的黑影蜷在墙角。
“谁在那儿?”沈灼华出声问。
黑影动了动,哭声停了。片刻,一个细细的声音怯生生地传来:“我、我找不见路了……”
是个小女孩。
沈灼华皱眉,这深更半夜,哪来的孩子?他回身取了那盏油灯,费了好大劲才重新点亮,提着灯走出门。
风刮得灯苗乱晃,他用手拢着,走近了才看清,墙根下蹲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粉色袄子,头发乱蓬蓬的,小脸冻得发青,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见有人来,她吓得往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兔子。
“别怕。”沈灼华放柔声音,蹲下身,“你是哪个院里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小丫头抽噎着:“我、我是厨房帮工柳嬷嬷的外孙女,叫小雀儿……今儿跟姥姥进府送菜,贪玩跑丢了……天黑了,找不见回去的路……”
她说着,眼泪又涌出来,却不敢大声哭,只咬着嘴唇小声抽泣,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沈灼华心里一软。这深宅大院,莫说一个孩子,就是大人走岔了道,怕也要绕上半天。他伸出手:“起来罢,外头冷。我送你回去。”
小雀儿怯生生地看着他,犹豫片刻,才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沈灼华握住。
“厨房在哪儿,你可知道?”他问。
小雀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记得是从一个圆门进去,左边有口大缸,右边、右边有棵歪脖子树……”
这描述等于没说。
端王府光是厨房就有三处,下人用的、主子用的、宴客用的,各在不同方位。
沈灼华叹口气:“罢了,先跟我进屋暖和暖和,天亮了我托人送你回去。”
他领着小雀儿回屋,将剩下的半碗冷粥热了热,说是热,不过是悬在油灯上温了温。小雀儿饿极了,也顾不得冷热,捧着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还伸出舌头舔碗沿。
沈灼华将自己那个没动的馒头掰了一半给她。小雀儿接过,小口小口啃着,眼睛却不时瞟向沈灼华放在案上的包袱。
“先生……您是读书人么?”她小声问。
“算是吧。”沈灼华将油灯挑亮些,“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读书人,都像您这样,说话轻轻的,走路慢慢的。”小雀儿啃完馒头,胆子大了些,“您是新来的先生?教世子爷的?”
沈灼华点点头。
小雀儿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下去,压低声音:“那您可得小心些……我听姥姥说,世子爷可厉害了,上个月把陈先生的胡子都烧了半截!”
“哦?”沈灼华倒有了兴趣,“怎么烧的?”
“陈先生总爱捋胡子讲大道理,世子爷嫌他烦,就在他茶杯里放了点东西。听说是西域来的什么粉,遇水就冒火!”小雀儿说得绘声绘色,“陈先生一喝茶,‘轰’一声,胡子就着了!气得他当天就收拾铺盖走了!”
沈灼华听罢,嘴角微微扯了扯,这倒像是萧景宸能干出来的事。
“还有王先生,被世子爷养的鹩哥骂了三天‘老古板’。李先生更惨,椅子腿被锯了一半,一坐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小雀儿扳着手指头数,“前前后后,走了有十好几个先生呢!”
她说着,抬眼看看沈灼华,眼睛里带着同情:“先生,您能待多久呀?”
沈灼华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头无边的黑暗。风似乎小了些,雪却大了,纷纷扬扬的。
“不知道。”他轻声说,“尽力而为吧。”
小雀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折腾半宿,孩子终究撑不住,趴在桌边睡着了。
沈灼华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薄被,自己则坐在书案前,就着微弱的灯光,翻开随身带来的那几本书。
书是旧书,纸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有一本书,扉页上有父亲的批注:“逍遥在心,不在形骸。”字迹清隽,墨色已淡。
他摩挲着那行字,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逍遥?在这四方天井里,谈何逍遥。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更鼓声,四更天了。雪还在下,屋里冷得像冰窖。沈灼华搓了搓冻僵的手,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忽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婆子的呼唤:“小雀儿!小雀儿你在哪儿?!”
床上的小丫头被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是姥姥!”
沈灼华开门,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提着灯笼,满脸焦急地站在院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
“姥姥!”小雀儿扑过去。
柳嬷嬷一把搂住外孙女,上下打量:“你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急死姥姥了!”
说着抬头看见沈灼华,愣了一下,忙敛衽行礼:“这位是……沈先生吧?多谢先生收留小雀儿,这孩子不懂事,打扰先生休息了。”
“无妨。”沈灼华淡淡道,“孩子饿着了,给她喝碗粥填填肚子。”
柳嬷嬷连声道谢,又仔细看了看沈灼华的脸,忽然“咦”了一声:“先生……可是沈文澜沈老爷家的公子?”
沈灼华心头一动:“嬷嬷认得家父?”
“认得,认得!”柳嬷嬷眼圈竟红了,“十多年前,我家那口子在衙门当差,犯了事,是沈老爷出手相救,才保下一条命……后来沈老爷……唉。”
她抹了抹眼角,“没想到今日能见到沈公子。公子怎么……”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沈家的事,京城谁人不知?问出来徒增尴尬。
沈灼华平静道:“家道中落,来王府谋个差事。”
柳嬷嬷点点头,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声道:“这王府……深着呢,公子万事小心。”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过来,“这儿有几个热乎的饼子,公子留着垫垫饥。炭火的事,明日我想法子。”
沈灼华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柳嬷嬷领着千恩万谢的小雀儿走了。院子里重归寂静。
沈灼华打开布包,里头是两个还温着的芝麻烧饼,香气扑鼻。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甜香的馅料。
他慢慢吃着,就着桌上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
窗外,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雪停了。
第二日清晨,沈灼华早早起身,换上另一件稍好些的青色棉袍,这是最好的一件了,袖口虽磨得发白,但洗得干净。又将头发仔细束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
收拾停当,他走到院中。一夜大雪,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白,那丛枯竹被雪压弯了腰,倒显出几分柔和的姿态。
井台边的石槽里结了冰,冰面下能看见几片枯叶,冻在里头,像琥珀中的虫豸。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雪地上划了几笔,是个“静”字。
字迹清瘦,筋骨分明。
正看着,院门被推开,福安端着热水进来,见沈灼华在雪地里写字,愣了一下,忙道:“先生怎么在外头?仔细冻着。”
“不碍事。”沈灼华起身,拂去手上的雪,“今日世子何时上课?”
“辰时三刻,在澄心斋。”福安将热水端进屋,“钱管事吩咐了,早膳一会儿送来。炭……炭房说今日就能支取,炭盆下午送来。”
沈灼华点点头,进屋洗漱。福安手脚麻利地收拾屋子,又将昨日留下的碗筷收走。临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生,世子爷今日……心情怕是不好。”
“哦?为何?”
“听说昨儿夜里,王爷又训斥了世子,为着前几日打碎御赐花瓶的事。”福安声音压得更低,“世子爷一生气,就爱折腾人,先生您……多担待些。”
沈灼华擦脸的手顿了顿:“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福安退下后不久,早膳送来,依旧是稀粥馒头,不过粥是热的,馒头也软和些,多了碟酱菜。
沈灼华慢慢吃完,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出门往澄心斋去。
雪后的王府别有一番景致。
亭台楼阁都覆了层白,廊檐下挂着冰凌,晶莹剔透。几个小厮正在扫雪,竹扫帚划过青石路面,发出“刷刷”的声响。
路过昨日那株白梅时,沈灼华驻足片刻。
一夜风雪,梅花落了大半,残存的花朵上也积了雪,树下已有落花,铺了薄薄一层。
他弯腰拾起一朵完整的,花瓣冰凉,香气却固执地萦绕在指尖。
“沈先生好雅兴。”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灼华转身,见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穿宝蓝织金箭袖,外罩银狐斗篷,生得眉目俊秀,只是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三分风流,七分倨傲。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俱是锦衣华服。
“在下周怀瑾,王府西席之一,教世子书画。”年轻人拱手,笑容得体,目光却将沈灼华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早听说要来位新同僚,没想到这般年轻。”
沈灼华还礼:“沈灼华,教世子经史。”
“经史?”周怀瑾挑眉,笑意深了些,“那可不容易。世子最不耐烦那些之乎者也。前几位先生,最长的待了三个月,最短的……三天。”
他说着,走近两步,压低声音:“不过沈先生相貌出众,或许能多留几日也未可知。毕竟世子就爱新鲜玩意儿。”
沈灼华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教书育人,凭的是学问,不是相貌。周先生多虑了。”
周怀瑾笑了:“好,好,有志气。那周某就拭目以待了。”
他顿了顿,“提醒沈先生一句,世子今日心情不佳,您可要小心应付。”
说罢,带着小厮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