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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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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二刻,雪下得紧了。
沈灼华揣着那叠品鉴文章往澄心斋去。青石路上新积的雪还没人扫,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他走得慢,右手拢在袖中,写了大半夜的字,指尖还在发颤。
到院门口时,守夜的婆子正靠在门房里打盹,听见动静惊醒,见是他,忙起身:“沈先生来了?世子爷吩咐过,先生来了直接进去便是。”
沈灼华点点头,推门进院。
院里没点灯,只有正屋窗纸上透出昏黄的光。他走到廊下,刚要敲门,门却从里头开了。
开门的不是小厮,是萧景宸本人。
他换了身家常的月白直裰,外头松松披着件银灰鹤氅,头发也没束,就那么散着。烛光从身后照过来,在他周身勾了圈毛茸茸的光边。
“来了?”他侧身让开。
沈灼华进屋,将怀里的文章放在书案上。厚厚一叠,墨香混着纸香,在暖烘烘的屋里散开。
萧景宸没急着去看。他走到炭盆边,用火钳拨了拨炭,火星子噼啪溅起几颗。“坐。”
沈灼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屋里炭火噼啪,窗外雪落簌簌。
良久,萧景宸才走回书案后,拿起那叠文章。他没坐,就那么站着,一页一页翻。
翻得很慢。
烛火跳跃,映着他半边脸。少年人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柔和了些,睫毛随着翻页的动作轻轻颤动着。
翻到“骨里红”那篇时,他手指顿了顿。
沈灼华写那篇时,没讲什么大道理,只说这梅花不争不抢,就在西角那地方,一年年开着。开得少,开得淡,可年年都开。雪大了压弯枝,雪化了又挺直。
萧景宸盯着那页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继续往下翻。
三十六篇,翻完时,亥时三刻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萧景宸放下文章,抬眼看向沈灼华。烛光里,那双总是盛满顽劣的眼睛,此刻沉静得像深潭。
“沈先生,这些……都是你写的?”
“是。”
“一夜之间?”
“是。”
萧景宸忽然扯了扯嘴角:“行,算你有本事。”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推到沈灼华面前。
“打开。”
沈灼华打开,里头是十锭银子,每锭五两,白花花地堆着。旁边还压着张纸条,上面是萧景宸歪歪扭扭的字:“束脩。预付。”
五十两。
沈灼华猛地抬眼。
“看什么看?”萧景宸别过脸去,耳根有点红,“不是赏你的,是预付的束脩。从明日起,你老老实实教我十个月。教得好,十个月后还有。教不好……”
他的声音低了些:“教不好,这银子也得退。”
沈灼华看着那匣银子,又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侧着脸,下颌绷得紧紧的,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偏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沈灼华合上木匣,“臣收下了。”
萧景宸这才转回头,下巴抬了抬:“那从明日起,你可要打起精神教。再敢像前几日那样……”
“不敢。”
“走吧。”萧景宸重新拿起那叠文章,往内室走,“我要睡了。”
沈灼华走后,澄心斋里静下来。
萧景宸坐在书案前,手里还捏着那叠品鉴文章。烛火跳了一下,他回过神,将文章仔细收进抽屉,落了锁。
刚起身要休息,院内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隐约有孩子的哭声,还有婆子压着声音的劝慰。
“怎么回事?”萧景宸隔着窗户,皱眉问。
守夜的婆子在外头回话,声音里带着为难:“世子爷,是四小姐……非要进来,哭得厉害,说、说要给世子赔罪。”
赔罪?
萧景宸还没说话,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先探进来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眼睛红得像桃子,正是四岁的萧景慧。她抽抽搭搭地,一见萧景宸就瘪嘴:“世子哥哥……慧儿错了……”
她身后,林姨娘半蹲着身子,一袭莲青斗篷裹得严实,只露出半张脸,正轻声哄着:“慧儿乖,咱们明日再来……”
萧景宸看着那张哭花的小脸,心软了些:“进来吧。”
门开了,林姨娘牵着萧景慧进来。小姑娘一进门就挣开手,噔噔噔跑到萧景宸面前,仰着小脸:“慧儿今天……爬那株老梅树,把花碰掉了……姨娘说,那花金贵,王府就这一株……”
萧景宸愣了愣。
那株老梅在院角,连日来风大,他晌午还见花瓣被风吹得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怎么就成了四妹妹碰掉的?
“几朵花罢了,不值什么。”他缓和了语气。
“真的吗?”萧景慧眼睛亮了,扭头看林姨娘。
林姨娘这才走上前来,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妾身教女无方,惊扰世子了。”
她抬起头,灯光映着她的脸,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极好。肌肤白,眉眼细,此刻因着歉疚微微垂着眼,更显得温顺。
她今日穿了身淡紫绣折枝梅的袄裙,外头罩着莲青色斗篷,身形窈窕。行礼时腰肢微微下弯,姿态柔婉。
“姨娘不必多礼。”萧景宸说,“四妹妹还小,况且今日风大,花落也是常事。”
林姨娘直起身,目光在萧景宸脸上停了停。十六岁的少年郎,立在书案旁,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烛光从侧面照过来,照着他侧脸的轮廓,眉骨英挺,鼻梁高直,下颌线清晰。一身月白直裰衬得身形挺拔,那股子天家子弟特有的贵气,在昏黄的烛火里无声地透出来。
她很快垂下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虽是风吹落的,可慧儿确实爬了树。这丫头顽皮,妾身平日疏于管教。这香是……妾身自己配的安神香,就当是赔礼。”
她将锦囊递过去,手指纤白,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
萧景宸看着她递过来的手,顿了顿,还是接过了:“多谢姨娘。”
锦囊入手微温,带着淡淡的香气。
“世子不嫌妾身多事就好。”林姨娘声音柔柔的,“这香用料简单,不过是些柏子、梅花、龙脑,最是宁神。世子夜里读书若精神不济,点上一些,能安神静气。”
她说话时,眼睛看着萧景宸,又很快移开,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锦囊上。
萧景宸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将锦囊放在书案上:“时辰不早了,姨娘带四妹妹回去歇息吧。”
“是。”林姨娘牵过萧景慧,又行了一礼,“妾身告退。”
走到门口,她脚步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
萧景宸正站在书案旁,低头看着那锦囊。烛火在他周身镀了层暖光,那身月白衣袍在光影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收回目光,牵着女儿快步走了。
出了澄心斋,沿着游廊往东走。过了两道月洞门,便是东跨院最偏僻的一处小偏院,这就是林姨娘的住处。
虽说是偏院,但收拾得齐整。三间正房,带个小院子,院里种着几竿竹子,冬日里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
进了屋,丫鬟迎上来接过斗篷。林姨娘挥挥手让丫鬟下去,蹲下身给萧景慧解斗篷的带子。
萧景慧仰着小脸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姨娘,我装得像不像?”
林姨娘手顿了顿,轻轻拍了下她的小手:“胡说什么。”
“就是像嘛。”萧景慧嘟着嘴,“姨娘教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呢。‘花碰掉了’、‘姨娘说花金贵’……”
“好了。”林姨娘打断她,声音轻轻的,“这话以后不许再说。记住了吗?”
萧景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姨娘将她抱起来,走到里间床上。屋里炭火烧得暖,她给女儿脱了外衣,塞进被窝。
“姨娘,”萧景慧钻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睛,“我们为什么要去给世子哥哥赔罪呀?那花……明明是被风吹掉的。”
林姨娘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角:“因为慧儿爬树了呀。爬树不对,对不对?”
“嗯……”萧景慧眨眨眼,“那世子哥哥会喜欢我吗?”
“会的。”林姨娘轻声说,“只要慧儿乖乖的,世子哥哥会喜欢慧儿的。”
她俯身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亲:“睡吧。”
萧景慧闭上眼睛,很快呼吸均匀了。
林姨娘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屋里只点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的身影。
窗外风声呜咽。
她想起澄心斋里那个少年挺拔的身影,想起烛光下那张俊美得惊人的脸。
良久,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她的脸,眉眼依旧娇艳,只是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着头发。一下,又一下。
听竹轩。
福安轻手轻脚进来添炭,见沈灼华还没睡,小声说:“先生,小的去大厨房取热水时,听见守夜的婆子说,四小姐淘气,碰掉了老梅的花,林姨娘带着去赔罪,现在回东跨院去了。”
沈灼华抬眼:“东跨院?”
“是,林姨娘住东跨院最里头那个小偏院,离正院远。”
沈灼华喝了口热茶,才缓缓问:“那位林姨娘……在府里是什么情形?”
福安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林姨娘……是继王妃的陪嫁丫鬟,五年前被王爷收了房,听说……是王妃亲自开口的。”
“王妃亲自开口?”
“是。”福安声音压得更低,“那会儿王妃刚生下三小姐,身子不好,不能……不能伺候王爷。就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去了。林姨娘原叫翠儿,是王妃从云洲娘家带来的,从小跟着王妃。”
沈灼华皱眉:“既是王妃的人,为何……”
“一开始还好。”福安舔了舔嘴唇,“林姨娘生得美,又会哄人,王爷宠了她一阵。可后来……不知怎么的,王妃就不待见她了。有人说,是林姨娘恃宠而骄,想爬得更高。也有人说,是王妃觉得她心思太多,用不得了。”
“那她现在?”
“现在……”福安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些,“现在王爷对她还算宠爱,王妃那边……面上过得去,私底下……唉,总之不好过。林姨娘自己也明白,所以拼命想生个儿子傍身。可三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
沈灼华沉默片刻:“她常去世子那边?”
福安摇头:“那倒没有。不过……不过小的听人说,林姨娘私下里常打听世子的事。世子读什么书,吃什么饭,几时起几时睡……她都问。”
“问这些做什么?”
“谁知道呢。”福安挠挠头,“许是……许是想着将来讨好世子?毕竟世子才是这府里真正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