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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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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福安才像是鼓足了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世子……世子自然也是极好的。只是……只是性子急了些。”
“性子急?”沈灼华抬眼。
福安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小的听人说……前年世子养的那只鹞鹰飞丢了,把驯鹰的仆人打了个半死。去年春,世子嫌书房窗外那株老槐树遮光,让人砍了,可那是王妃在世时亲手栽的……王爷知道了,发了好大的火。”
他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萧景宸在府中的名声,与萧景轩截然不同。一个暴戾任性,一个温良仁厚。一个让父亲失望,一个让父亲欣慰。
“这些话,都是听谁说的?”沈灼华问。
福安慌忙摆手:“不不不,不是谁特意说的!就是……就是下人们私下闲聊,偶尔提起。大厨房的王嬷嬷、浆洗房的张嫂子……她们在府里待得久,知道的多些。都说二公子……像已故的王妃,性子温婉,待人宽厚。”
已故的王妃,原王妃柳氏,萧景宸的生母。
沈灼华心中一动,这是把萧景轩和那位备受怀念的原王妃联系在一起了,尽管他们并无血缘关系。这种舆论,绝非自然形成。
“那世子呢?像谁?”
福安犹豫了一下,声音更小了:“有人说……世子像王爷年轻时候。王爷年轻时也……也脾气大。”
这话说得巧妙。像王爷,本是好事,但“脾气大”三个字,却将这种相像引向了负面。
沈灼华不再问。他慢慢喝完杯中茶,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今日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就忘了吧。”
福安脸色发白,连连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去歇着吧。”
福安如蒙大赦,收拾了碗筷,躬身退了出去。门轻轻关上,屋里只剩下沈灼华一人。
炭火的光在墙上跳跃,沈灼华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取出萧景轩送的那本《异梅谱》,翻开“夜光梅”那一页,看着那句“十年一梦海生香”。
十年一梦。
萧景轩今年十四岁。他从几岁开始,就在经营自己的名声?从几岁开始,就在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塑造成“仁厚、聪慧、肖似原王妃”的完美嫡子?
而萧景宸,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变成了“暴戾、任性、让父亲失望”的顽劣世子?
这王府里的每一句闲话,恐怕都不是闲话。
沈灼华合上册子,锁回抽屉。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寒风立刻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飞扬。
院中积雪未化,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远处,东院的灯火还亮着,那是继王妃周氏的居所。西边,澄心斋的方向一片漆黑,萧景宸怕是早已睡了。
一个在黑暗中独眠,一个在灯火下谋划。
沈灼华闭上眼,深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气。
明日便是梅花宴。他必须写好那三十六篇品鉴,必须赢下这一局,不仅仅是为了那五两银子,也不仅仅是为了站稳脚跟。
更因为,他突然想看看,那个被众人孤立、被流言中伤的少年世子,如果真有人肯用心教他、护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野火若得指引,未必不能燎原。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雪沫,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沈灼华关紧窗,回到书案前,重新铺开纸。他提笔蘸墨,开始梳理明日可能需要用到的典故、辞藻。
这一夜,听竹轩的灯,亮到很晚。
次日酉时,百味斋三层雅间。
沈灼华坐在临窗的位置,桌上笔墨纸砚齐备。窗外是百味斋自家的梅园,数百株梅树在暮色中静立,枝头积着未化的雪,各色梅花在灯笼映照下宛若浮动的星河。
他面前已摆了六道菜。从清雅的“雪魄梅汤”到浓艳的“胭脂梅肉”,每一道他都细细尝过,然后提笔写下品鉴。写到第六篇时,手腕已有些发酸。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的是个身着锦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脸上堆着殷勤的笑。他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捧着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沈先生。”中年人拱手,“在下是百味斋的掌柜,姓钱。听闻先生是替端王世子来品鉴的,特来拜会。”
沈灼华起身还礼:“钱掌柜费心。”
钱掌柜示意伙计摆上酒菜,亲自斟了一杯:“这是小店特酿的‘梅魂酿’,用的是西山古梅树下的雪水,配十二种梅花秘制。先生尝尝?”
沈灼华接过,抿了一口。酒液清冽,入口微涩,回味却有一股悠长的梅香,确实不凡。
“好酒。”
钱掌柜笑容更深:“先生喜欢就好。说来也巧,今日二楼‘地字三号雅间’,也有一位贵客在办梅花小宴。是周尚书府上的公子,邀了几位翰林院的年轻编修,谈诗论梅,热闹得很。”
周尚书,继王妃周氏的母家。
沈灼华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那倒是雅集。”
“可不是么。”钱掌柜压低声音,“方才周公子还让人传话,说听闻三楼有端王府的西席在品鉴梅花宴,想请先生得空时移步一叙,交流切磋。”
沈灼华放下酒杯,抬眼看向钱掌柜:“在下奉世子之命品鉴菜肴,须在亥时前交三十六篇品鉴文章。时间紧迫,恐怕无暇赴约,还请代为致歉。”
钱掌柜脸上掠过一丝为难:“这……周公子那边……”
“若周公子真有切磋之意,不妨等在下完成世子交代的差事。想必周公子通情达理,不会强人所难。”
话说到这份上,钱掌柜也不好再劝,只得讪讪退下。
门重新关上,沈灼华静坐片刻,重新提笔。笔尖悬在纸上,想到周家公子,翰林院编修……这个时机,这个场合,未免太巧。是萧景轩的安排?还是继王妃一脉想借机试探,甚至让他当众出丑?
他定了定神,落下笔锋。
第七篇,第八篇,第九篇……
写到第十五道菜时,门外又传来动静。这次不是敲门,而是一阵喧哗说笑声,由远及近,停在雅间门外。
“听说沈先生在此?在下周文瑾,冒昧来访。”
声音清朗,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从容。
沈灼华搁下笔,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三四人,为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锦衣公子,生得眉目疏朗,气质儒雅,正是周尚书嫡孙周文瑾。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文士。
“周公子。”沈灼华拱手。
周文瑾笑容温煦:“久仰沈先生才名。今日巧遇,特来拜会,叨扰了。”
“不敢。”沈灼华侧身让开,“诸位请进。”
几人进屋,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书案上那叠写满字的纸上。最上面一篇墨迹未干,字迹清瘦挺秀,内容正是对一道“金丝梅卷”的品鉴,短短三百字,旁征博引,文采斐然。
一个翰林编修忍不住拿起细看,看完后与同伴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讶色。
周文瑾也瞥了一眼,笑容不变:“沈先生果然大才。这品鉴文章,便是放在翰林院,也是上乘之作。”
“周公子过奖。”
“岂是过奖。”周文瑾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梅园,“说起来,沈先生可知这百味斋梅园的来历?”
沈灼华道:“愿闻其详。”
“这园子原是一位云洲富商的别业,五十年前,那位富商为讨好当时的端王,也就是如今世子的祖父,搜罗天下奇梅,耗时十年才建成此园。后来家道中落,园子几经转手,直到二十年前,被如今的东家买下,改成酒楼。”
周文瑾转过身,目光落在沈灼华脸上:“说来也巧,当年那位端王,最爱的就是梅花。他老人家曾说过,梅之清贵,在于风骨,不在于珍稀。园中数百株梅,他独爱西角那株最不起眼的‘骨里红’,说那花颜色虽淡,但枝干铮铮,有君子气。”
他说着,笑意加深:“如今沈先生替世子品鉴梅花宴,不知可曾留意那株‘骨里红’是否还在?若在,又开得如何?”
这话问得刁钻。
若答不知,显得对端王府旧事一无所知,不配为世子师。若乱答,更落笑柄。
沈灼华沉默片刻,缓步走到窗前。暮色已深,园中灯笼次第亮起,照得梅影憧憧。他扫过西角,那里果然有一片梅林,其中一株枝干特别苍劲,花色浅淡,几乎与雪融为一体。
“那株便是。”他抬手指去,“‘骨里红’又名‘雪中血’,花色极淡,但仔细看,花瓣根部有一线暗红,如血浸骨中。此梅不争春色,只在最寒时开放,花期也短,不过七八日。”
他转身看向周文瑾,“至于开得如何……臣以为,梅之好坏,不在花开繁盛,而在其是否守住本心。该开时开,该落时落,不媚春,不惧寒。正如老端王所言,风骨重于颜色。”
周文瑾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旋即抚掌笑道:“好一个‘风骨重于颜色’!沈先生高见,文瑾受教了。”
他身后的两个翰林也连连点头,看向沈灼华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敬意。
“既如此,便不打扰先生了。”周文瑾拱手,“期待日后有机会,再与先生论梅。”
几人告辞离去。门关上,雅间重归寂静。
沈灼华坐回书案前,提笔,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晕开,第十六篇,第十七篇,第十八篇……
写到第二十四篇时,夜已深了。窗外传来打更声,戌时三刻。
时间不多了。
沈灼华揉了揉发僵的手,端起已凉的茶喝了一口,继续写。这一夜,百味斋三楼雅间的灯,一直亮到亥时。
而当沈灼华终于写完最后一笔,将三十六篇品鉴仔细叠好时,远处的端王府里,也有人未眠。
东院书房,继王妃周氏听着心腹嬷嬷的回报,手指蹭着杯口,转了几圈。
“所以……他写完了?”
“是。钱掌柜亲眼所见,三十六篇,一篇不少。周公子去试探过,没讨到便宜。”
周氏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倒是小瞧他了。”
“那……二公子送的那本《异梅谱》……”
“送了就送了。”周氏淡淡道,“一本册子而已,能成事,也能败事。端看怎么用?”
她抬眼看向窗外夜色:“告诉景轩,不急。来日方长。”
“是。”
嬷嬷退下。周氏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跳动的烛火,许久未动。
而西院澄心斋里,萧景宸也没睡。
他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今夜某处,有个人在为他拼命。
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慢慢闭上眼。
亥时一刻,沈灼华踏着夜色回到王府,怀里揣着那叠厚厚的品鉴文章。
听竹轩的灯还亮着。福安守在门口,见他回来,连忙迎上。
“先生,世子那边……刚才派人来问过。”
沈灼华点点头,径直进屋,将文章放在书案上。他没急着送去澄心斋,而是先倒了杯热茶,慢慢喝着。
手还在微微发抖,是写字太久,也是紧绷后的松弛。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他看向澄心斋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不知那少年,是否已经睡了?
还是……也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