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明月偏有玲珑意 ...
-
“栀子花来，白兰花！”
暮春的午后，一个清脆甜糯的卖花少女的声音，一声声在喊卖。叫卖声回响在车厢里。窗外，大片摇曳的修竹、淡紫色的苜蓿花温和地扑入乘客眼帘。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楚鸿儒搁下烟斗，捋着黑白相间的长须，用乡音抑扬顿挫地背诵着。背一句，还叹一声。
十七岁的楚宁趴在窗边，只被烟波开合的水潭旁倒骑水牛的牧童牢牢吸引住了。可惜火车一逝而过，轰隆隆的压过了牧童清扬婉转的笛声。对面铺位上，一个胸前挂金表链的胖子盘腿而坐，正在专心致志地啃符离集烧鸡，两只手油汪汪的；上铺戴眼镜的瘦子也终于睡醒了，面色阴沉地爬下来，坐在胖子身边，一会望向窗外，一会又盯住烧鸡残骸，腮上两酡红晕像涂了胭脂。忽然他放声咳嗽开来，楚宁悄悄擦去喷射在脸上的唾沫星子。
“小宁子，出去走走！”坐在他身边的母亲放下正精心刺绣着的枕套，从白铜镜架边投来个慈祥的笑。
这是一九三五年。
楚鸿儒是个颇不得志的文化人。早在庚子年间，他就千里迢迢从南方老家来到北京的同文书院，读了些半瓶子醋的洋文。后来就一直在城里几所大学教钟点课，十年前才在宣南买了半幢四合院，算是把家安顿下来了。九一八后，华北局势眼见着是一发千钧、不容乐观；而他自己呢，人入老境，还乡之情也愈发浓烈。所以，当接到教会学校春江大学哲学系的教授聘书后，楚鸿儒几乎未作犹豫，很快就把种满紫藤萝、枣儿树和石榴树的半个院子转卖与邻居、中医江家，遂带家小一路南下，追逐他梦寐以求大半辈子的游湖、品茗、赏花玩月的家常语、平凡事来了。
楚鸿儒的两个大儿子都已在北平西郊的大学读书，只有读高中的小儿子楚宁跟随老两口奔赴这个陌生的，以一湾浩淼烟波得名的宜居小城。
楚宁的根儿在南方，却还是头一回踏上江南的土地。色色事物在他少年人的眼里都新鲜得很。潺湲，清新，丰润，处处饶富诗意。“要是江寒也能看到江南春光该有多美啊！”
楚家有三个儿子，隔壁江家却挨个儿生下了三个闺女。这楚宅，说是半幢院落，其实与隔壁原就为一体。到了民国，原先的主人败落了，才将其拆成咫尺相邻的两户，为的就是多卖几块大洋。于是左跨院连同十几缸荷花一股脑地折卖与了中医世家江家，楚家则迁入了右跨院。这个宅院的好处就是百年佳木阴森可喜。每年的金秋时节，咧嘴的大红石榴都颤巍巍地挑在枝头，随伸入江家的青条绿叶探头摆脑；红彤彤的脆枣儿呢，藏在跨两家墙头的金灿灿浓荫里，晃眼得很；随后江家的大柿子也落满了楚宅的水磨方砖地……这些水果自然都由两家分而食之了。那场面，好一派其乐融融。
两家共用一扇挂满绿萝的阴旧的垂花门。门后墙角处，一大丛白丁香年年谢了又开，花盛时满院氤氲，沾衣不散。没料到楚鸿儒却在这个春天突生了还乡之念，而且还很急促。楚宁和江家三闺女江寒恰巧一样大，自小两人就玩在一道。他可最佩服她。然而那片莹洁的雪光刚刚盛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北平，和高大的正阳门，和青梅竹马的伙伴告别了。在这个年轻人的心底，萦绕着多少舍不得呀！
渐渐的，一切都安顿下来了：上峰关照，回礼感谢；同事来访，一一回拜……对旖旎的春江小城，对油光锃亮的教会大学，对自己获得的礼遇，在北平时总是三两杯残酒后牢骚大发的楚鸿儒显得非常的满意。而且此地风光大不同于黄沙弥漫的北地，环潭诸峰各具秀色，教授居所得天独厚，竟多设于山间。诗意的楚鸿儒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虽然花时已过，但兴趣来了，他还会带着小儿子在梅林里散步，告诉他这是单瓣白梅，这是朱砂红，这是绿萼。花既可观，实亦是可售的。楚宁听得有些懵懂，却也不吭气，只暗想着那绿萼梅是否即李商隐诗“萼绿华来无定所”里描写的九嶷仙子？
楚宁最爱的，是那湾深潭。据说春江与长江水是连在一起的，那它的源头就是大海吧。如果从春江一直游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游进广袤无边的海洋，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呢？
楚宁开蒙早，入夏就到了考大学的时候。他偏爱文科，楚鸿儒却非逼他像两个哥哥那样学工不可。春江大学工学院是新创办的，财大气粗、雄心勃勃，很请了些留过洋的博士来当教授，看上去很不坏。楚鸿儒只担心儿子考不上。不想工学院入学考试，主政的却是位于国学颇有心得的老先生。此公主张国文乃一切学科之基础，故试题里一大部分倒是对对子和写政论。这可难不倒楚宁，他竟糊里糊涂地高中了。楚鸿儒乐得合不拢嘴，为示奖励，特意携楚宁游了趟上海，还依照儿子的心愿，买了套商务印书馆精装的《世界通史》。
楚宁悄悄把这消息写信告诉给远在北平的江寒。江寒回信说自己也考取了清华经济系。嗨，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又让他彻底折服了一回。
在当时的教会大学，盛行一种整新男生的把戏“toss”（拖尸），说是体能检测，其实是跨越大洋传来的玩意儿。新生里倔强的，不服管教的，性喜追逐女同学的，都免不了会被老生狠整上一场。有被抓住四肢扔进游泳池的，有被逼匍匐在地爬行的。其用意，就是要杀杀新生的威风，使其“为我所用”，也以此警告新生：不要冒冒失失地去追我看中的“甜心”！楚宁刚入学，还没拜会师长，就收获一纸通知，要求晚上七点到体育馆集合。他因二位哥哥在北平读的就是美国人资助过的大学，所以颇猜得出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新生并不多，男生也就一百来号人。眼瞅着那排在前面的一个个兴头头地迈入体育馆，却闻惊天动地的喊声传出，大家都迷茫恐惧。楚宁本就很看不惯老生欺负人的这套，又见身后一行人惊惶失措的样子，突然计上心来，召唤大家围拢一圈，悄悄说了几句。
待到楚宁踏进门，还没落稳脚，腿窝就狠狠地挨了一下子，旁边有狞笑声道：“给我跪！”楚宁因幼时跟着江伯伯学过几招大雁气功，这会儿真气下行，大吼一声“就不！”果然站得笔直。
“怎么这小子竟不服软么！”老生们如遇新大陆，既怒且喜，一拥而上，抓住他的四肢就要往游泳池里丢。
楚宁一声呼哨，后面的新生全气汹汹围拢来投入激烈战斗。到底是新生听话，来得齐全，在人数上就占了优。排在楚宁后面的那个长得很清俊的戏剧系南洋生，劲头尤其不小。最终老生们非但没捉弄成新生，反一个个都被新生合力扔进游泳池去，做了落汤鸡。
楚宁见几个老生直扑腾的挣扎样子，跳下水去把他们一一捞将上来。
他把湿漉漉的外衣一脱，扔在身后，朗声大笑。
新生反拖尸的成功，立刻传遍了校园。
后来就连老师们也大都知晓了。楚鸿儒却不感兴趣。也不知道领导者就是他的莽撞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