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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江潮水连海平 ...

  •   这一场“斗争”下来,楚宁就成了新生里的名人。
      还有一个新生里的名人,是哲学系那位爱穿月白旗袍的“铁骨红梅”——宋灵漪。
      宋灵漪的父亲宋鲁直是这小城的大人物:同盟会元老,曾留学日本,还是南京参事部参事,现任春江大学哲学系主任,系楚鸿儒的顶头上司,正薪四百块大洋,比国府委员的薪金只差二百元,比各省厅长的薪金高出一二百元不等,比中学教师的薪金高出五倍至十倍,比小学□□的薪金高出二十倍到三十倍。宋家住在一个遗老故园槃阿,园中有棵老梅树十分神妙,折枝处内外皆赤,人称罕物。故一中文系学生引吕留良《宋诗钞》中佳句来形容宋灵漪:“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秀致天生,傲气磊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宋灵漪就得了这么个外号。
      似乎有些女孩子在嫉妒她。因女生宿舍渐渐传出消息说,宋小姐恼恨着普天下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靠男人生活的女人!这岂非得罪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吗?

      这日是个积阴的天色。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楚宁可没料到南方的深秋竟如此湿寒,穿透重衫,直入骨髓。好在有热腾腾的早饭——妈妈亲手包的馄饨垫底。饭后他辞别父母,夹着书走到潭边搭渡轮,到对面校区去上课。
      码头上很有些拥挤。开小花生铺的,磨水豆腐的,绱鞋底的,打铁的,摇货郎的,摆杂货摊的……他一眼瞥见队伍前面站着个高挑的少女,实在吸引眼球。即使旗袍下分明看得出毛衣的影子,看过去还是无比窈窕玲珑。那脖子,那美人肩,搭配得巧夺天工。身影一直背对着他,不,是背对着所有人,只看得见短短的乌发,更让人产生一窥究竟的冲动。
      几个打扮流气的小开走来了,叼着香烟,徘徊在队伍边。见他们很快扔下烟头,径直朝那个窈窕影子过去了,楚宁不觉身上出汗,暗把长衫袖子卷了卷。忽然几个小开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向地上吐唾沫。“晦气!”为首的一个还悻悻地骂了声,一副泄气皮球相。
      这又是怎么回事?楚宁黑亮的眼睛里透出困惑。望过去,那窈窕背影却依然连动都不动一下,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不好,那为首的家伙眼睛又突然亮了亮!……“上船了上船了!”人们不顾队形一拥而上,乱成一锅粥。楚宁规规矩矩地排在队里,嚷着“别挤,别挤,先来后到!”结果却被老实不客气地推搡到最后,差点没上成船。幸好老船工很有耐心,直等他跳上来才解开缆绳。

      脸上皱纹如刀劈斧砍的老船工收了缆绳,回头一望,手中长棍深深插入江水。小船艰难地起航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楚宁终是松了口气,靠在最外面的栏杆边上凝望下面盈碧的水波。对岸紫铜圆顶的楼宇也越来越近了。
      “走开!”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随江风隐隐飘过来,听得出里面充满怒气与惊惧。楚宁忙循声望去,可前面的人群骚动着,看不大清。此时江上又起了几层风浪,小船每次倾斜都引发乘客惊叫。自顾不暇的人们至多探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望而已。楚宁终是不放心,罔顾骂声,小心地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寻来找去。
      在另一边的船舷,他看见那几个小流氓正围成一团嬉笑着。看不清被包围在里面的人,只有一点点月白色隐隐透过林立的大腿露出来。
      就是那个女孩子吧!一股火窜上楚宁心头,他立刻要上前打抱不平,一种直觉又把他的视线拉向旁边。不,不对。那高挑身影此时正孤零零地矗立在人堆外面。这时他终于看见了她的脸。
      原来是一个腋下夹书,穿着极不打眼的灰长袍的少女,微微驼着背。显然她在费尽心机掩饰自己美妙的,完全符合黄金分割定律的流畅身材,虽然那全是徒劳举动。而在这张歪曲的脸上,鞍形的鼻梁,无神的镜框后面紧闭的右眼,又随之残忍地毁去了先前那窈窕影子带给人们的一切美好遐想。多么可惜。一个念头会在所有见到她的人心头闪过:即使这女子资颜只不过平平,若配了这上等身材,也会引来频繁的瞩目,真诚的赞美。但现在,这样的对比是实在太悬殊了,以致那身材的美妙居然成了负数。
      她就站在人堆外面,远远地望着里面,好像一尊雕像。

      “漂亮小妞,陪我们玩玩去……”
      楚宁回过神,赶快冲过去。
      “啪嗒”,一个清脆的巴掌响,紧接着就是激烈的什么东西拍打水面的声音。
      短暂的死一样的静默。接着四处都传来惊恐的喊叫声:“不好啦,有人落水啦!”“不,我看见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楚宁不遑多想,三两下脱掉长衫,分开人堆,扎将下去。

      冰冷的水面上浮动着两条乌黑的长辫。他深吸一口气,扎个猛子潜游过去,一把捞住辫子,抓牢它,拼命向岸边游去。
      被拖上岸的,是已陷入昏迷的少女。湿漉漉的月白旗袍紧裹着纤小的身体。楚宁在北平的暑假参加童子军学过抢救溺水者,此时就派上了大用场。
      围观者越来越多,都抱着肩膀边跺脚取暖边看热闹。见这满脸稚气的少年人竟毫不犹豫地和女孩子“嘴对嘴”地啃来啃去,人们惊恐、不满,又像见了西洋景,好笑地彼此招呼着来看这不用买票的一幕。楚宁可听若罔闻,满脑子只想着“快,快!晚了人就完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地上的人终于渐渐的有了呻吟后,楚宁才把满脸的汗在胳膊上擦擦,茫然地抬起头,却不料正对上那张扭曲的脸。藏在厚镜片后的大小不一的眼睛,流露出真诚的忧虑。
      随即楚宁感觉头顶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缸里。他迷惑地向上望去,一束束鄙视的、惊疑的、艳羡的……各色目光顿时打得他支离破碎。他茫然地低下头,终于看清湿透的月白色下那凸凹的曲线。
      一股热流哄地一声冲上头顶,他立刻站起,冲口就问对面蹲着的少女:“她,是你同学?”
      那少女愣了片刻,似乎没料到他会和自己说话。随即歪曲的脸腾上了红云。
      “是的。谢谢你救了她。请教你贵姓……”
      楚宁以两声咳嗽作为回答,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
      他俯身抱起月白色的温热身体,放到车上,说:“你送她去医院吧。”随即头也不回地撒丫子跑开了。
      门扉紧掩着,深灰色软缎厚帘垂地。层层天井外面,一个面色微黑,戴眼镜的男青年捧着一束白百合走上半人高的石阶,轻扣门环。应门者是个老年仆妇。
      “您好,我是物理系二年级鲁过。请问宋小姐今日好一些了吗?”“鲁先生,您又来啦!小姐好多了。”“那就好,请把这束花交给她。”仆妇接过花,连声致谢。青年下了台阶,又转过头问:“救人的……找到了么?”“还没有哪!”“哦,还没有。”鲁过重复一声,走了。
      天近晓时楚宁做了个奇怪的梦。迷蒙的细雨中,他在和一个女孩子接吻。那是个高挑身材,长长的乌发挡住脸颊。他们轻搂彼此,也同样轻微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忽然他感到身上湿漉漉的,定睛一瞧,对方全身竟都被雨水浇了个透。他急着要提醒她换衣服当心着凉,长长的头发却忽然被拨散开来……“江寒!”楚宁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
      他一股脑坐起,怔望着窗边隐约的鱼肚白,半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小宁子,你怎么饭都不吃就走啊?”母亲在空空的天井里喊着。
      “妈,我不饿。我得赶渡轮去了。”楚宁含糊地答,三步并作两步抢出大门。
      “把这给少爷。”楚鸿儒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小儿子的冷暖饥饱。他把桌上一碟包子装进毛巾口袋,嘱咐佣人。佣人忙追出去,可少爷已消失在梅林里了。
      “小宁子这是怎么了?”楚太太自言自语着走回客厅。
      楚鸿儒放下《春江日报》。“宋主任登了个寻人启事。”
      楚太太心思还在小儿子身上,只哦哦应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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