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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羽野 ...

  •   1938年初,沦陷的春江,山脚下开了家羽野药店,发售痧气丸、辟瘟丹。空荡荡的街道边,各间铺子都显得清冷萧条。好容易看见一个满脸胡子的小商人推开了店门,正抱着孩子在柜台后溜达的药店老板娘忙热情迎上:“楚老板!您老想采买些什么?”
      “仁丹。”
      “哎,里边请。孩子他爹,楚老板来了!”
      “孩子他爹”,就是当年拒绝和赵余心做假夫妻的那位小郭,他很自如地招呼着贵客。
      楚宁不在意地点头,掀开棉帘就进了里屋。
      他立刻呆了。银晃晃的灯烛下,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她站起来,向他伸出热情的手臂。瞬时间那层世故冷漠的外皮全冰消雪融了。二人紧紧相拥,浑忘了天地间的一切。小郭抹一把眼走出去,见妻子在哄刚半岁的儿子,眼角也红了。

      ——“开饭了,开饭!”傍晚时分,小郭唱戏似的报起菜名来。铺门早就关了,窗帘拉得严密。灯不够亮堂,细心的老板娘王之芳找出几根红烛插在桌子四围。孩子又哭了,她斥打丈夫道:“贫完没!快哄你儿子!”
      “是!”小郭扮个鬼脸,似又回到当学生时的光景。
      “弄这么多菜,还过不过日子了?”楚宁笑道。
      “用不着你老兄操心,大不了我们娘儿仨吃半个月咸菜。你们的团圆才是天大的喜事!咱提着头血里来火里去的,谁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相聚哩!”
      “屁话!”老婆在他脖子上撸了一下。
      烛光映着四双晶莹的眼睛。小郭为每人都斟满了酒,“干!”
      碰杯后,楚宁一饮而尽,小郭欲给他加酒。楚宁将手挡在杯口摇摇头,缓缓道:“老舒下命令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去5号交通站试取那批红伤药。”
      “什么!”小郭夫妇同时惊叫,“交通站周围不是已出现了可疑人等?”
      “老舒说游击队急等用药,顾不了那许多了,我必须去试试。”
      小郭乒地把杯子砸在地上,一片粉碎之音:“他这是借刀杀人!”孩子立刻大哭起来,狂揪母亲的头发。
      见江寒惊诧万分,哭声中王之芳向这位刚调来药店的联络员简短解释道:“姓舒的原不管这一摊,上一任领导牺牲后才把他调来的。此人阴沉、城府深,且生活作风极坏,还逛窑子!将来不当叛徒才有鬼哩!为什么在革命队伍里这种人竟也能顺风顺水?楚宁与他进行了斗争,并向上级如实反映过情况,但还未得回复。这家伙自此恨上了楚宁,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丧失人性到把自己的同志送入虎口!”
      “自古直烈遭危。”江寒凝视杯中鲜艳的液体,“杀人者远不止一刀砧也。”
      “游击队急需药品也是实情。虽说要冒很大风险,但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试试。况且这是命令。”楚宁平静地说,显然他已经想通了。但他无论如何也难料到竟会在离别的前夜与心上人乍然重逢。
      “那他自己怎么不去?”小郭站起一捶桌角:“咱中国这样的人太多,真硬碰硬地拼起仗来,那口若悬河的劲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可整起自己人却一套功夫接一番手段,毫不含糊!”
      之芳把孩子放到床上,回头说:“不要去。去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楚宁看一眼江寒,缓缓道:“事已如此,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走一遭了。”
      江寒掩面奔进里屋。楚宁紧随,呼吸沉重。江寒一进门就跌坐在炭盆边,拿起铁钎,茫然地捅着。
      “火熄了。”楚宁拿过铁条,翻开江寒无意识地压在火苗上的炭,俯身嘘嘘地吹。江寒心事满腹,定定看那跳跃的红焰。楚宁直起身,突然紧搂住她的肩,直搂到她和自己都喘不上气来为止。
      “命运是不是在捉弄我们?”江寒抚摸着楚宁的脸,似要把每一寸肌肤都嵌进眼睛里去。
      “不是的,你天生一种悲剧气质。”楚宁强笑笑,把江寒额前的头发拂开,心疼地看那额头已刻了皱纹。“不如谈点别的吧。”
      “楚宁,有一件事请你千万原谅我!我很少给你写信。不是我狠心,也许,我是太狠心。总之我是想,咱们应该彼此忘记对方才好,这样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抗战中去。你恨不恨我?”
      “当然不恨。可我悄悄地在心里给你写了很多信,昨天还写了呢——不过也没有投寄过一封。”
      “我也是。”

      “一年来,我越发觉得生命实在太脆弱了,它是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楚宁低声重复,熊熊炉火照着他苍白的脸。
      “…….江寒,如果我没能回来…….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
      "楚宁,为我写句话吧。"良久,江寒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旧钢笔。
      "这是干什么呢?真怕我回不来了?"
      "不,我只是想.....保留一点你的东西。好么?"
      楚宁什么也没说。他拿过本子,写了几笔,忽然停下,深深注视江寒的眼睛:"你带着它,很危险......"
      "放心,我会藏在安全地方的。"江寒催促,"写吧写吧。"
      楚宁哈哈笔尖,继续写下去。
      江寒的眼睛在炉火的照映下光彩闪耀。

      楚宁递过来。
      微黄的纸面上,是一首战前流行在青年中的诗歌: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她抬起眼,两双明亮的眸子对视。
      "让我们共勉吧。"江寒低下眼睑,努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
      尽管窗帘阖得分外紧密,一抹残酷的鱼肚白还是不饶人地渗透进来;仿佛是命令,是号召,无情催促着远行者迈上长途。
      面容憔悴的小郭轻轻推开门:"楚宁,该走了。"
      楚宁站起。
      江寒忽然抱紧楚宁的胸膛。楚宁一惊,随即也紧搂她。门打开了,一种极清新的空气顽强地传进。这旧历新年前几天的气息总是特别温馨深沉,春天就要来了。
      楚宁不停起伏的胸膛比空气更温暖。她娇嫩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长袍的质感,那有些粗糙的毛料。透过淡灰色的袍面,她清楚地听到温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她听见那起伏的胸腔里发出这样洪亮的声音。
      在早年间的狂飙岁月,这个激进而早熟的女学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爱这单纯勇毅的青年。小郭在旁边焦急地踱着步子。她毅然推开温暖的楚宁,低声说:"千万小心!"

      终未逃脱罗网,楚宁被捕。
      ——在受刑之初楚宁就咬碎了舌头。三天三夜后,筋疲力尽的宪兵无计可施,最终将这个意志比钢铁更坚强的中国人其拖回监牢。沉寂许久后,牢房外又响起了阴沉的脚步声…….
      丁香花又快开放了。那片记忆里的圣洁,银紫色的朦胧徐徐引领着楚宁魂归故里:他轻掀开斑竹堂帘,绕廊下阶,推上了墙角的蓝钢牌自行车,路过枣荫下的金鱼缸时还不忘向游动自如的小生命投些饵料。南房后窗刚糊上碧绿的冷布,母亲午睡方起,坐于艳红的芍药花后,放下精心刺绣的枕套,从白铜镜架边投来慈祥又深远的笑,母亲很明白儿子将去找谁,做什么。就这样母亲直望着儿子转过影壁,走出垂花门,不见了…….垂花门消失了,幻化成黑暗的永恒。镜头突然转向春江的药铺,小郭和王之芳随着他不由自主的呼叫微笑着迎出来,却不见了江寒……
      1942年2月20日的日历被一只修长的,青筋暴露的手撕下来,扔进了熊熊燃烧着的炭盆,转眼便化为一缕青烟。烟尘的气息粗暴地冲淡了月亮门外竹林的清气中正在绽放的古梅的馨香。
      几只短粗的手指伸过来,并在一道,磅的一声,狂暴地推开了木制和合窗。
      赵凡后退几步,蜷起左手,堵在口边,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孱弱的□□人。
      铃木少佐拍着手上沾染的窗棂的灰,自言自语。
      咳了一阵,赵凡掏出手帕擦擦嘴角,走到离窗户较远的沙发里,立刻就瘫了似的。
      犯人,是□□人里的这个!他让我的宪兵也筋疲力尽。他差点就咬碎了舌头。
      铃木倚着窗台,瞥着赵凡说。
      我认识他。无论严刑拷打,还是钱财美色,都不可能让他沉沦。
      赵桑。
      铃木的嘴角上扬,你——有过女人吗?
      有过吧,不过都是用利益换的。
      赵凡的嘴角苦涩地向下拉拉。在我的生命里,所有的愉悦几乎都是等价交换来的。
      对话始终是用日语进行的。虽然铃木已学会说一些中文,与赵凡速成的日语水平不相上下。在骄横的日本人面前,赵凡的身体不自觉地弯曲着。他费力地追逐、领会铃木的话意。铃木却是悠哉,甚至不耐烦的。
      他——终究是人。我们新得到的针药,可以战胜人的意志。
      沉寂许久后,赵凡点燃香烟,把自己的脸沉进缭绕的烟雾。
      值得么?他的上级说他不是大鱼,只掌握一两个交通站。
      铃木神色疑惑。
      他永做不了大鱼。但是我们为他付出的精力,远远超过了对那条大鱼的。铃木,做个实验吧。
      铃木笑了,木制和合窗被粗暴地关上。就这样吧。他说。
      春雨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地飘起来了,后院齐整地栽着的两排冬青被打得郁郁的碧绿。
      栀子花、白兰花!
      陷在沙发里的赵凡向自己嘟哝着。

      马靴后跟碾在青石板上的刺耳声音逐渐远去了。剧烈的痛,这个可怕的纠缠了他日日夜夜的魔鬼竟然也随之慢慢遁去了。灵魂缓缓地在半空飘,晕晕的,迅速氤氲为不管不顾的舒适感觉。无边的朦胧也在飞速变化着,逐渐逼近了一种光辉灿烂的银紫颜色,想必是丁香花又快开放了!镜头一点点推向一扇古旧的垂花门,在竹木葱茏的墙角切换。黑底牌匾上写着两个奇怪的白字:“羽野”。
      布帘子挑开的时候,黑漆漆的柜台后,矮墩墩的小伙子正满怀爱意地看着身边同样矮墩墩的女人,后者抱着个胖娃娃。
      小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坐在台下看一出戏。
      女人向他咧咧嘴就算是打了招呼。她在熏黑的墙角麻利地蹲下,给孩子把尿。
      铺门早就关了,窗帘拉得紧密。四处都插起红烛来,仿佛在过一个繁华的节日。八仙桌上飘起袅袅的酒香,是艳丽的气息。炭盆里燃着熊熊炉火,火苗暗暗地映在桌子四角通红的脸颊上。
      突然间门被一股古怪又巨大的力量吹开了,但没有人去理会。极清新的空气闯进来,温馨如瓷杯中厚厚的桂花酒。春天啊,就要来了。
      ……
      刺耳的喧哗逼迫着囚人睁开血糊的双目。日本军官带领手下哗啦啦走入牢房,立于他面前凝视片刻,才说了句什么。“起来,到院里去!”翻译传话。军官缓缓摆手,几个宪兵上来强行拖他。他似乎清醒了些,奋力挣脱,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墙慢慢站立。
      拖着沉重的脚镣,楚宁踉跄步入薄暮笼罩的院落,贪婪地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群鸦在惨淡的天空盘旋,发出不祥的召唤;返照的斜阳抚慰着赤子血淋淋的伤痕。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个黄昏。
      能带着那样美丽的梦问心无愧地与人生长别离,也是一种幸福吧。
      他骄傲地,又悲哀地想。
      这,曾经是我的家。
      望着月亮门后箭似的戳中人生的竹林,他嘴角绽开一个孩子似的微笑,又似乎要流下泪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忽然想起在《民族魂》杂志发表的一个短篇小说,里面的一对青年男女分别牺牲在不同的地方。
      夹道皆百年乔木,枝条在天空交刻出甲骨文的图案。——“很像太庙。”他嘴角绽开孩子似的微笑。

      放了他吧。他已是废人了。
      收回远远的视线,赵凡关紧和合窗,转过身去。
      为什么?
      我从来都有颗悲悯之心。
      铃木看了他一会,爆发出一阵极粗野的笑,笑得根本喘不过气来。赵凡躬着身,像一只烧红的大虾。然后这只大虾也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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